馬車碾過結(jié)了薄冰的山道,車廂里籠著的炭火盆偶爾爆出火星。我掀開絲絨車簾一角,外面的雪粒子打得車窗噼啪響,像有人在用指甲輕輕刮搔。秦風勒著韁繩跟在車側(cè),玄甲上的雪沫被風卷著,撲在他后頸那道箭疤上。
"快到了。"他忽然開口,聲音被風撕成細條,"山下守靈的禁軍說,昨晚有人看見半山腰有火光。"
炭火盆又爆出串火星。我摸著心口那片干枯的桃花瓣,邊緣的朱砂紅不知何時染在了指尖,像極了當年朱志鑫用簪尖給我點的守宮砂。冷宮墻面上那些刻痕突然在眼前浮現(xiàn),橫七豎八全是我的名字,最新那道還泛著木茬白。
"秦風,"我突然出聲,車廂里的暖空氣驚得顫動了下,"朱志鑫當年中箭時,你在不在場?"
秦風握著韁繩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馬蹄踏碎冰碴的脆響里,我聽見他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末將……末將在午門值崗。"
車簾突然被狂風掀起,雪沫灌進車廂,撲在臉上像細密的針扎。我看見秦風后頸的疤痕在風雪里微微抽搐,那道疤三年前還新鮮著,是替朱志鑫擋下的狼牙箭留下的印記。那時我站在城樓上,看著他抱著渾身是血的朱志鑫跪在雪地里,紅披風洇開的血漬像極了此刻車窗外綻開的紅梅。
"陛下!"秦風突然勒住馬韁,十二匹駿馬同時揚蹄嘶鳴。我扶住搖晃的炭火盆,看見半山腰的積雪里跪著個人,青灰色道袍被風雪撕扯得獵獵作響——是清虛道長。
他面前的新墳被挖開了,玄木棺槨敞著蓋,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正好照在棺底那道新鮮的鑿痕上。
"女施主。"清虛道長轉(zhuǎn)過身,棗木拐杖尖上挑著串東西,銀鏈子在風雪里晃得刺眼,"貧道在棺木夾層里找到了這個。"
是半串糖葫蘆,山楂被凍得硬邦邦的,裹著的糖衣沾著木屑——和我昨夜放在墳前的那串一模一樣。
心口突然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我跌跌撞撞撲下馬車,膝蓋跪在積雪里,碎冰碴刺進皮肉的痛感讓我清醒了幾分。棺木內(nèi)壁刻著行新字,是用指甲硬生生劃出來的:"阿辭,往東三十里。"
"他在哪兒?"我抓住清虛道長的道袍前襟,布料下突出的肋骨硌得掌心生疼,"你說!朱志鑫到底在哪兒?"
道長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棗木拐杖咚地砸在雪地上,他捂著嘴的指縫里滲出暗紅的血沫:"觀主說……天機不可泄露……"
"放屁!"我攥著那半串糖葫蘆站起來,山楂凍得牙酸,"你們從一開始就算計我!太后是你殺的,陸承宇也是你殺的!現(xiàn)在朱志鑫的墳是空的,你還要裝神弄鬼到什么時候?"
道長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映著雪光:"女施主還記得五年前貧道說過的話?"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指節(jié)冰涼,"真龍命格,鳳凰錯配,生生世世,不得善終。"
馬車突然劇烈搖晃起來。秦風拔劍出鞘的脆響里,我看見山道盡頭沖來一隊騎兵,玄甲紅披風,是京畿衛(wèi)戍營的裝束。為首的將領(lǐng)勒馬停在十步開外,面罩落下的陰影正好遮住眉眼——身上的虎頭肩甲在月色下泛著冷光,和朱志鑫生前所穿的那副一模一樣。
"末將參見陛下。"將領(lǐng)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時甲胄相撞的聲響驚飛了枝頭的寒雀。他摘下面罩的瞬間,我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是朱志鑫。
他左邊眉骨上多了道疤痕,從眼角直延伸到發(fā)際線,像條猙獰的蜈蚣。唇邊的梨渦卻還在,笑起來的時候牽動疤痕,在月光下劃出道詭異的弧線:"阿辭,別來無恙?"
"你……不是死了嗎?"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架,手里那半串糖葫蘆啪嗒掉在雪地里,山楂滾得到處都是,"棺木里的……"
"是陸承宇找的替身。"他站起身,玄色披風掃過積雪,露出腰間懸著的玉佩——是我及笄那年送他的雙魚佩,當年他說和其他皇子的弄混了,刻了個"鑫"字在上面。現(xiàn)在"鑫"字旁邊多了個歪歪扭扭的"辭"字,墨跡還泛著青黑。
秦風突然橫劍擋在我面前,玄甲上的雪沫簌簌掉落:"陛下!您若不解釋清楚,休要靠近女帝陛下!"
朱志鑫的目光冷下來,指尖撫過腰間的佩劍劍柄:"秦風,五年不見,你倒是學會了胳膊肘往外拐。"他突然抬劍出鞘,劍鋒擦著秦風的耳畔飛過,將他發(fā)冠上的紅纓劈成兩半,"鎮(zhèn)國公府的忠犬,什么時候成了別人的走狗?"
"陛下!"秦風單膝跪地,佩劍嗆啷落地,"末將不敢!只是太后暴斃,廢帝伏誅,京畿震動,您若真活著……"
"活著又如何?"朱志鑫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腹摩挲著我腕間的紅綢帶——是當年他系上去的,說要拴住我的魂?,F(xiàn)在綢帶磨損得厲害,邊緣露出里面的金線,"朕的皇后,現(xiàn)在是大啟朝的女帝了?"
他的手指越收越緊,骨節(jié)硌得我腕骨生疼。我看著他眉骨上那道疤痕,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他闖冷宮來看我,額角的傷口流著血,滴在我手背上,燙得我差點哭出聲。那時他說阿辭,等朕處理完這些亂黨,就接你回坤寧宮。
"放開。"我抽出被攥住的手腕,紅綢帶松松垮垮掛在小臂上,"朱志鑫,哀家已經(jīng)不是你的皇后了。"
他突然笑起來,笑聲在風雪里傳得很遠,驚得遠處的山雀撲棱棱飛起一片。眉骨上的疤痕隨著笑意在皮膚下滾動,像條活過來的蟲子:"哀家?"他突然逼近一步,玄甲上的血腥味混著雪粒子撲在我臉上,"阿辭,你忘了五年前是誰在大婚夜把你丟在坤寧宮?是誰在你父兄戰(zhàn)死沙場時逼你喝毒酒?"
我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掌心撞上他臉頰的瞬間,震得指骨發(fā)麻。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左邊眉骨的疤痕泛出青白:"你打朕?"
"打的就是你!"我撿起地上的糖葫蘆狠狠砸在他胸口,山楂彈開滾落雪地里,"朱志鑫,你把我宋辭當什么?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當年你為了陸莫離封我為后,現(xiàn)在她死了,又想起來我這個正牌皇后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頭。玄甲的冷意透過薄薄的夜行衣滲進來,激得我渾身發(fā)抖:"你以為朕想封你為后?"他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呼吸噴在我額頭上,帶著濃重的酒氣,"當年若不封你為后,鎮(zhèn)國公府三十萬鐵騎早就踏平了紫禁城!你父兄戰(zhàn)死沙場?那是他們活該!誰讓他們手握兵權(quán),威脅到朕的帝位!"
心口突然像被冰錐刺穿。我看著他扭曲的臉,突然想起五年前那個雪夜,他也是這樣掐著我的脖子,說宋辭你給朕記住,你這條命是朕的!那時候他鬢角還沒有白發(fā),眉骨上也沒有這道猙獰的疤痕,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像個無害的少年郎。
"朱志鑫,"我掰開他的手指,指縫間沾了他甲胄上的鐵銹,"你走吧。"
他的動作突然僵住,眉骨上的疤痕突突直跳:"你說什么?"
"我說讓你走。"我后退一步,雪地里的山楂硌得腳底生疼,"鳳印我已經(jīng)給了太后,后位我也不稀罕?,F(xiàn)在我是大啟朝的女帝,你是死而復生的廢帝——我們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朱志鑫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用帶著血絲的眼睛看著我,一步步逼近,直到將我困在他和馬車之間。車輪壓著積雪的吱呀聲里,我能清晰地聽見他粗重的呼吸,還有腰間佩劍碰撞甲胄的輕響。
"女帝?"他伸手撫過我的臉頰,指腹帶著陳年的老繭,摩挲得皮膚發(fā)疼,"阿辭,你真以為沒有鎮(zhèn)國公府的鐵騎,那些老臣會真心擁護你一個女人?"他突然低下頭,鼻尖蹭過我的耳廓,熱氣噴在頸窩里,激得我渾身一顫,"沒有朕的默許,你以為太后和陸承宇能那么輕易就死?"
我猛地推開他,后背撞在冰冷的車廂壁上:"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看著我驚恐的眼睛,突然低笑起來,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從始至終,你都是朕的皇后?;钪牵懒艘彩?。"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頭看著他,"今晚子時,坤寧宮偏殿的地洞里,朕等你。"
馬蹄聲在風雪里漸遠。我看著朱志鑫帶著騎兵消失在山道盡頭,玄色披風在月光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像條吐著信子的蛇。秦風撿起地上的佩劍,劍尖的雪沫滴在我手背上,冰涼刺骨:"陛下,我們回皇宮吧。"
"秦風,"我突然握緊了袖中的匕首,刀柄上的紅綢帶勒得掌心生疼,"當年我父兄戰(zhàn)死沙場的軍報,是不是你送進宮的?"
秦風的肩膀猛地一顫。他低著頭,玄甲上的虎頭肩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末將……末將只是奉旨行事。"
"奉旨?"我冷笑一聲,匕首滑進掌心,血腥味混著雪粒的清新在鼻腔里彌漫開來,"奉誰的旨?朱志鑫的,還是那個早就該下地獄的太后?"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陛下!當年的事不是您想的那樣!將軍和世子爺……"
"夠了!"我打斷他,轉(zhuǎn)身走向馬車,"起駕回宮。"
車廂里的炭火盆已經(jīng)熄了一半。我蜷縮在鋪著貂裘的軟墊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的傷口。血珠滲出來,滴在絲絨坐墊上,暈開細小的紅點,像極了當年將軍府那場大火里濺在我裙擺上的血漬。
車簾突然被掀開一條縫,冷月的清輝漏進來,照亮了秦風遞過來的瓷瓶:"陛下,這是止血的金瘡藥。"
我接過瓷瓶,冰涼的釉面觸感讓我想起朱志鑫臨終前塞給我的那個藥瓶。里面的藥膏被他捂得溫熱,說阿辭,等朕回來給你上藥。那時候他躺在龍榻上,臉色蒼白得像紙,只有眼神還亮得驚人,死死抓住我的手,仿佛一松手我就會消失不見。
"秦風,你說人死了會變成什么?"我拔開瓶塞,金瘡藥的苦澀氣味在車廂里彌漫開來,"是變成天上的星星,還是地上的草?"
秦風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馬車碾過結(jié)冰的橋面時,我聽見他輕聲說道:"末將母親說,好人死了會變成春天的桃花,開在生前最牽掛的人窗臺下。"
桃花……我突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坤寧宮偏殿的那株老桃樹,每年春天都開得像團火。當年朱志鑫把我禁錮在宮里,我就喜歡坐在桃樹下喝酒,看花瓣落在酒盞里,像凝固的血。
子時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我站在坤寧宮偏殿的廢墟前,月光透過坍塌的屋頂照下來,在地上織成一張破碎的網(wǎng)。地洞的入口還敞開著,里面飄出淡淡的龍涎香——是朱志鑫慣用的熏香。
"朕就知道你會來。"
朱志鑫坐在地洞中央的石凳上,褪去了玄甲,只穿著件月白色的常服?;椟S的燭火照在他眉骨的疤痕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面前擺著兩個酒盞,桌上的鎏金酒壺還冒著熱氣,是我最愛喝的青梅酒。
"朱志鑫,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握緊袖中的匕首,后頸的寒毛根根豎起,"太后是不是你殺的?陸承宇呢?"
他給自己斟了杯酒,酒液在燭火下泛著琥珀色的光:"太后是自盡的。她怕朕查到當年將軍府的真相,就先一步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心口。"他突然抬起頭,眉骨的疤痕在燭火下跳躍著,"至于陸承宇,他不過是朕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現(xiàn)在棋局結(jié)束,棋子自然該退場了。"
"將軍府的真相……"我的指尖冰涼,匕首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十年前那場大火,到底是誰放的?"
朱志鑫沒有回答。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月白色的常服下擺掃過地上的血跡,留下淡淡的紅痕。我能聞到他身上的龍涎香,混著淡淡的血腥味,是我闊別五年的味道。
"阿辭,"他突然伸手撫過我的發(fā)鬢,指腹帶著溫熱的觸感,"五年前在冷宮,你說只要朕放你走,你就什么都原諒朕。"他的指尖滑到我的下巴,輕輕抬起,強迫我看著他的眼睛,"現(xiàn)在朕放你走了,你怎么還要回來?"
我別開臉,滾燙的眼淚卻不聽話地涌出來:"我不是為了你回來的。"
"是嗎?"他低笑一聲,溫熱的呼吸噴在我的頸窩里,"那你為什么還戴著朕送你的紅綢帶?為什么在心口藏著朕送你的桃花瓣?為什么在朕的墳前放上朕最愛吃的糖葫蘆?"
他的質(zhì)問像一把把尖刀,扎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我想起五年前那個雪夜,他闖冷宮來看我,睫毛上的雪粒掉在我手背上,燙得我差點哭出聲。那時候他說阿辭,等朕處理完這些亂黨,就接你回坤寧宮。我傻傻地等了五年,等來的卻是他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