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老天爺撕破了口袋,傾盆而下。
城郊黑水河的廢棄碼頭,銹跡斑斑的欄桿在風雨中抖得跟篩糠似的,上面掛著的墨綠色水草被吹得張牙舞爪,活像水里淹死鬼的頭發(fā)。渾濁的河水卷著黑色漩渦,大口大口地吞吃著岸邊的泥沙,發(fā)出沉悶的咆哮。遠處,幾盞貨輪上的燈在雨幕里飄著,忽明忽暗,看著就跟墳地的鬼火沒兩樣。
一輛黑色的賓利悄沒聲息地鉆到碼頭倉庫的巨大陰影里,車身黑得發(fā)亮,跟周圍的破爛景象格格不入。細密的雨點砸在車窗上,匯成一道道水流往下淌。偶爾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夜空,照亮車里后座那個男人的臉。
程肆靠在真皮座椅上,眼梢微微挑著,透著股剛辦完事兒的冷勁兒。后座上,幾份文件隨便扔著,紙角還帶著暗紅的血漬。旁邊一把新式手槍泛著冷光,槍口好像還冒著若有若無的硝煙。
雨聲、風聲、遠處黑水河里咕嘟咕嘟的冒泡聲,混在一起,吵得人心煩。但賓利車里卻安靜得可怕,只有程肆指尖無意識地敲著自己膝蓋,篤、篤、篤,一下一下,跟倒計時似的。
就在司機準備發(fā)動車子的時候,一陣聲音飄了過來。
那聲音細得跟蚊子哼哼似的,斷斷續(xù)續(xù),還帶著股子可憐勁兒,非要往人耳朵里鉆。
"哭?"司機老李皺了皺眉,以為自己聽錯了。這鬼地方,除了耗子就是野貓,哪兒來的哭聲?
程肆敲膝蓋的手猛地停了。
他抬起眼,目光跟淬了冰似的,"滋溜"一下射向聲音來的方向——河中心。
"關(guān)燈。"他吐出兩個字,聲音壓得很低。
老李不敢怠慢,"咔噠"一下,車里的燈全滅了。
雨下得更大了,砸在車頂上噼啪作響。借著又一道閃電的光,程肆看見了。
河中間的漩渦里,飄著個東西。仔細一看,是個竹籃,一半沉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像片孤葉子似的在浪里打轉(zhuǎn)。
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就是從竹籃里傳出來的。是個嬰兒的聲音,已經(jīng)哭啞了,可還是扯著嗓子喊,帶著股子不想死的犟勁兒。
程肆瞇起眼。不對勁。這荒郊野嶺的,黑燈瞎火又是暴雨天,哪兒來的嬰兒?是個陷阱?還是別的什么鬼把戲?
他手慢慢摸到腰后,那里別著把備用槍。冰涼的槍身讓他心里踏實了點。這些年在道上混,心早就跟石頭一樣硬,什么陰謀詭計沒見過?
"程爺。"副駕駛座上的刀疤臉轉(zhuǎn)過半張臉,他左臉上從眼角到下巴斜著一道大疤,看著挺嚇人。"好像是個棄嬰。這地方邪乎得很,要不我去處理干凈?"他說著,做了個往下按的手勢,意思是直接沉到河里去。
程肆沒說話,目光還釘在那個竹籃上。
那哭聲又傳過來了,一聲比一聲弱,聽著跟小貓快斷氣似的。
"處理掉。"程肆終于開口,聲音跟冰塊似的。
刀疤臉點點頭,推開車門,拿著槍就要下去。
可就在這時候,又一道閃電劈下來,亮得跟白天似的。
程肆的眼睛猛地睜大了。
借著電光,他看得一清二楚。竹籃里那個小小的東西,居然伸出一只跟雞爪似的小瘦手,死死抓住了一根從岸邊沖下去的干枯玫瑰枝。那玫瑰枝都泡爛了,上頭的刺早就沒了,可那小手指頭攥得緊緊的,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就這么個小動作,好像一把燒紅的鐵錐子,"滋啦"一下燙在程肆的心尖上。
他剛要收回的手停在半空,心里頭跟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說:"裝什么仁慈?趕緊讓刀疤臉解決了,省得惹麻煩!"另一個卻說:"看看那小玩意兒,跟只快淹死的小狗似的......"
程肆咬了咬牙,猛地推開車門。
"嘩啦"一聲,暴雨跟兜頭澆下來似的,瞬間把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透。他身上那件阿瑪尼風衣價值不菲,剛才辦事時還沾了點血,現(xiàn)在被雨水一泡,黑一塊兒紅一塊兒的,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可他不管這些,大步流星地就往碼頭邊跑。腳下的苔蘚滑得要命,好幾次差點把他摔進黑水河。
"程爺!"刀疤臉嚇了一跳,趕緊跟上去。
程肆沒搭理他,眼睛就盯著那個在水里打轉(zhuǎn)的竹籃。他沖到碼頭最邊兒上,也不管腳下就是幾米深的黑水,探著身子就去撈那個籃子。
冰冷的河水濺了他一臉,一股子腥臭味直沖鼻子。他好不容易抓住竹籃的把手,使勁往岸上拽?;@子死沉死沉的,里面灌滿了水。
把籃子拖上岸,程肆蹲下來,扒開濕透的破布往里一看。
里頭裹著個小不點兒,估計剛出生沒多久,臉皺巴巴的跟個小老頭似的。小家伙凍得直發(fā)抖,嘴唇都紫了,可眼睛倒是睜了一條縫,黑葡萄似的,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程肆心里頭咯噔一下。他殺過人,放過火,這輩子見過的大風大浪多了去了,可對上這么雙干凈得不像話的眼睛,居然有點發(fā)慌。
他伸出手,想去探探這小東西還活著沒。手指剛碰到那冰涼的小臉,小家伙突然不哭了。
她小小的手胡亂抓了幾下,竟然精準地抓住了程肆的大拇指。
那手指涼得跟冰塊似的,可攥得卻挺有勁。程肆的拇指上還留著剛才辦事時不小心劃破的小口子,血早就干了,結(jié)成了黑紅色的痂。
小家伙抓著他的手指,就那么愣愣地看著他。
一股奇怪的感覺從程肆心底冒出來。像是有什么東西,順著那小小的手掌,一點點爬進他心里頭最軟的地方。那地方他以為早就爛透了,沒想到還能有感覺。
"程爺,這......"刀疤臉湊過來看了一眼,一臉的晦氣。
程肆猛地站起來,把竹籃往刀疤臉懷里一塞,"看好了。"說完,轉(zhuǎn)身就往車里走。他走得很快,好像后面有狗追他似的。
刀疤臉抱著籃子,傻站在雨里,看看籃子里的小不點,又看看程肆的背影,一臉懵。
回到車里,程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頭發(fā)濕漉漉地耷拉著,可眼神卻亮得驚人。他從后座摸出急救包,扔給刀疤臉,"給她擦擦,別弄死了。"
刀疤臉:"......"這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程爺嗎?
老李也看傻了,不知道該發(fā)動車子還是繼續(xù)等著。
程肆坐進副駕駛座,忽然覺得車里有點冷。他把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高了點,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往那個竹籃瞟。
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睡著了,小嘴巴一嘬一嘬的,好像在做夢吃奶。刀疤臉笨手笨腳地用紗布給她擦臉,動作僵硬得跟機器人似的。
"行了,放這兒。"程肆指了指自己旁邊的副駕駛座。
刀疤臉趕緊把籃子小心地放過去,生怕碰壞了什么稀世珍寶。
程肆低頭看著籃子里的小家伙,心里頭亂糟糟的。他活了三十多年,見過的人形形色色,有錢的、有權(quán)的、不要命的,可從來沒見過這么小的東西。渾身軟軟的,好像一捏就能捏碎。
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小家伙的脖子。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了一個東西。
小家伙的脖子右側(cè),靠近鎖骨的地方,有個小紅點。不是蚊子咬的,像是天生的痣。那痣小小的,紅紅的,形狀有點像顆心。
程肆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想起小時候聽家里老人說過,脖子上長這種朱砂痣的孩子,是來討前世的債的。
討誰的債?討他的嗎?
程肆盯著那顆小痣看了半天,然后慢慢低下頭,湊到小家伙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從今往后,你就叫念念。"
念念不忘的念。
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取這個名字,就是腦子里突然冒出來的,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小家伙好像聽到了,小嘴動了動,發(fā)出點咿咿呀呀的聲音,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根撿來的破玫瑰枝。
就在這時,一直安安靜靜的車載電臺突然"滋啦"一聲響,嚇了程肆一跳。
他剛要叫老李關(guān)掉,電臺里突然響起了歌聲。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
是首搖籃曲,一個女人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在這暴雨夜里聽著有點瘆人。
程肆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他的車,他的電臺,什么時候存過這種玩意兒?!
"誰動了我的電臺?"他低聲問,聲音冷得嚇人。
老李和刀疤臉都嚇了一跳,連忙搖頭。"程爺,我們沒動過??!"
程肆的手又摸到了腰間的槍,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黑漆漆的雨夜,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風聲和雨聲,還有那詭異的搖籃曲。
"開車。"他沉聲說。
"去哪兒啊程爺?"老李趕緊問。
程肆看了一眼懷里睡得正香的小念念,說:"去藥店。"
買奶粉,買尿布,買小孩用的東西。這些話他沒說出口,可心里卻跟明鏡似的。
老李不敢多問,發(fā)動車子,賓利緩緩駛離碼頭,往市區(qū)開去。紅色的尾燈在雨幕里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拐角。
碼頭倉庫的陰影深處,一個人影慢慢走了出來。
那人穿著黑色的雨衣,頭上戴著兜帽,手里拿著個高倍望遠鏡,一直盯著賓利車離開的方向。雨滴滴落在他的雨衣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
直到看不見車尾燈了,那人才放下望遠鏡。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部相機,相機上還裝著長焦鏡頭。他對著程肆剛才站過的地方,對著賓利車離開的方向,"咔嚓""咔嚓"拍了好幾張照片。
然后,他收起相機,轉(zhuǎn)身消失在黑漆漆的倉庫里,好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一樣。
暴雨還在下,沖刷著碼頭地面上的血跡。那些暗紅的血混著雨水流淌,在地上匯成一個模糊的形狀,遠遠看去,竟然有點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花。
黑色的河水依舊咆哮著,卷走了所有痕跡,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可只有程肆自己知道,從他撿起那個竹籃開始,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徹底不一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