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饑荒年。
這場大旱已經(jīng)持續(xù)好久,田地里早已顆粒無收,連家中的井都快枯了。
娘掀開米缸往里看了看,渾濁如死魚的雙目轉(zhuǎn)了一圈,又落寞垂下:
脈云米缸…見底了……
時平……
爹吞了吞唾沫,削瘦如土色的面頰上眉頭緊鎖,胃里翻江倒海的饑餓感促使他看向了我。
不過,只那一眼,他又匆匆撇過頭去,披上斗笠便不再回頭:
時平我再去外面…看看有沒有野菜。
脈云哎!阿平…
娘想去攔,卻一個踉蹌跪坐在地,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從她干凹著的眼眶里滑出,劃過臉頰,墜入那黃土地中潤濕一片。
她知曉,這饑荒已經(jīng)鬧了一年有余,外頭別說野菜了,野草樹皮什么的也早已被人家薅光,鄰里鄰居死的死,逃的逃,只余我們一戶人家。
本來爹也想帶著我們逃荒,但他又怕他一人保不住我們娘倆,尤其我尚處年幼…逃荒路上,那些餓鬼是狼,婦孺便為羊。
于是,為謀生計,爹就去往縣城的辛老爺家中,為辛老爺獻(xiàn)上那一碗“長生血”。
說來可笑,不知何來的仙人占卜告知辛老爺,說我時家人的血可為他謀長生,一碗,便可延長5年壽命,但前提是…我們自愿給。
饑荒前,爹是不愿意的,但饑荒后,爹便常去了。
一碗血,可換來十斤大米……家中存糧見底,爹便去一次,如今已有五六次了。
換來的米糧他也不舍多吃,只叫我和娘吃好,因此日益消瘦,時常頭暈眼花,甚至不住昏厥。
這一次去…他步履蹣跚,拄著門口木棍一搖一晃,卻依舊倔強的往前走,可分明兩三日的路程,他卻再也沒有回來。
日日夜夜,娘就著幾顆米熬點米湯,可見這逐漸空了的米缸,她終究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家的周圍,連樹皮草根都被扒干凈了,什么吃的都沒有,娘日出去,日落才歸,不過帶回來零星草根。
又過了幾日,米缸徹底空了,娘也再沒有氣力出去尋食物,我們?nèi)缤Я嘶甑目諝ひ话闾稍诒惶涂樟说牟菹希脸了?,不知時間何許。
夢中,有吃不完的大米飯,有香噴噴的菜肴,可醒來,卻只有那空落落的肚子在打鼓。
時稔(我)(小)娘,
我試著攘了攘身邊人
時稔(我)(小)爹什么時候回來…
可娘卻依舊睡著,未曾回我。
我也不想再擾她,或許娘在夢中,也和我一樣,有吃不完的好吃的吧。
踉蹌起身,幾番都差點再次摔倒,我扶著桌子慢慢踱步到米缸處,推開那半虛掩著的米缸蓋幾乎耗盡了我全身力氣,可往里面一看,卻空無一粒米。
時稔(我)(?。┖灭I…
沒了氣力的我癱在米缸旁,眼淚不爭氣的奪眶而出,
時稔(我)(小)爹…你什么時候回來……
哭著哭著,便也沒了力氣哭,我靜靜斜靠在米缸旁,望著門口日落的余暉灑滿整片荒蕪的大地,恍惚間,那片大地上又種滿了金燦燦的穗…
以及爹娘欣慰的笑容,慢慢浮現(xiàn)…
落日的余暉中恍若走近一簇金光,逐漸模糊了我的雙眼,模糊中我感覺自己被何人抱起,這個懷抱不似爹娘的溫暖柔和,而是一股刺骨的寒涼。
我也就此,慢慢失去了知覺。
再次蘇醒時,我不再靠在家中那茅草屋里,而是想一座富麗堂皇的殿堂的床榻上……身側(cè),還守了兩人。
姑娘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卻裝扮似月中仙,自小到大我從未見過生的如此精致之人,面上半點塵土都沒有不說,甚至白里透紅的潤,跟個瓷娃娃似的。
另一位男娃娃看起來也才十歲出頭,身著富麗之裝,充滿傲氣的面上充滿了對我的好奇,以至于我一醒,他就忙著大喊:
巍峨(小)師父師父!小泥鰍醒了!
時稔(我)(?。ㄐ∧圉q?)
我思索不出這是個什么稱呼,也自然看不見自己的臉上早已布滿泥灰。
只見門口一位老者慈眉善目的笑呵呵走向我,一只如他胡子一般白花花的拂塵握在手中,朝著我輕輕一撩。
冷氣撲面而來,轉(zhuǎn)瞬即逝,可我的肚子…竟然不叫了?
我驚異,下意識揉了揉常年饑餓的肚皮,此刻真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渾身也沒有一點難受的地方了。
師父怎么樣?好些了嗎?不餓了吧?
老者開口,和善至極。
我怔愣,片刻才點了點頭。
師父你家那邊,我已經(jīng)請龍王幫忙降雨了,想必不久之后,田地里就會生出莊稼來。
老者抬手,摸了摸我的腦袋,
師父只是,你娘…對不住…我還是去晚了。
時稔(我)(?。┧懒藛幔?/p>
師父……
老者的默認(rèn)讓我明白,娘像那些鄰居一樣,都死了…
我無力的垂下頭,心里靜的可怕。
旁側(cè)男娃便開始叫嚷,
巍峨(?。┖倌氵@小泥鰍,你娘死了你怎么這么平靜…
不過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姐姐捂住了嘴:
聆微(?。┪《?,你別說了…
時稔(我)(?。┧懒恕?/p>
我開口,淚隨著咬著的字滑落,
時稔(我)(?。┚湍懿话ゐI了。
這是爹說過的話,在鄰居死的時候,他總是這般嘆息著言說。
三人似都被我的言語震住了,面面相覷。
師父娃娃,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老者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抹了把淚,抬眸正視著老者:
時稔(我)(?。┪医小瓡r稔,今年,6歲。
下床,跪下,磕頭一氣呵成:
時稔(我)(?。┲x謝恩人救我,恩人大恩大德,時稔無以為報,只愿當(dāng)牛做馬報答恩人!
這些,是娘教我的,我們見到富貴人家施舍,就會這般言說。
師父快起來。
老者忙著扶起我,笑的滿面褶皺,
師父當(dāng)牛做馬就罷了,你可愿,留在遙山…做我徒弟?。?/p>
……
那日之后,我有了師父,有了師兄師姐,和一個…沒有爹娘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