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是沈知微恢復意識后最先捕捉到的顏色。
不是窗外廝殺的血紅,而是帳內燭火透過眼皮時那層朦朧的、溫暖的橘紅??諝饫镲h著濃重的血腥氣,混雜著劉寒劍身上特有的龍涎香,兩種味道糾纏在一起,讓她胃里一陣翻攪。
左肩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像是有把鈍刀在骨頭縫里來回鋸著。她想抬手按住傷口,卻發(fā)現(xiàn)胳膊重得像灌了鉛,稍一用力就疼得倒抽冷氣。
“醒了?”
沙啞的男聲在耳邊響起,帶著濃重的疲憊。沈知微費力地睜開眼,視線聚焦處,劉寒劍正趴在床邊打盹,錦被滑落露出他手腕上猙獰的淤青——那是昨夜她死死抓出來的痕跡。他眼下有著青黑,平日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長發(fā)散亂在肩頭,幾縷汗?jié)竦陌l(fā)絲粘在頸間。
原來九五之尊也會有這樣狼狽的時候。沈知微扯了扯嘴角,想笑,卻只牽起滿臉的苦澀。
她輕輕動了動身子,想離他遠些,不料剛一用力,傷口就疼得她悶哼出聲。劉寒劍猛地驚醒,眼中瞬間布上血絲:”怎么了?傷口裂開了?”
他伸手就想去探她的額頭,帶著薄繭的指腹擦過她的臉頰。沈知微像被燙到般猛地偏頭躲開,動作太大扯到肩上傷口,疼得眼前發(fā)黑。
“別碰我?!彼曇羲粏?,額頭上瞬間滲出冷汗。
劉寒劍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暗了暗。帳外突然傳來”嗖”的一聲銳響,緊接著是士兵的慘叫。箭矢穿透帳篷扎在對面的柱子上,尾羽還在嗡嗡震顫。
沈知微看著那支箭,突然想起城樓下那些纏著藍布條的箭矢。那些她親手繡的海東青,此刻都變成了索命的符咒。
“北狄還在攻城?”她問,聲音平靜得不像剛從生死線上爬回來的人。
劉寒劍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支箭,臉色沉得能滴出水:”無妨,守得住?!彼鹕硐肴グ渭?,卻被沈知微拉住了衣袖。她的手很涼,指尖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
“陛下的心口…”她頓了頓,”還疼嗎?”
劉寒劍渾身一震,猛地回頭看她。燭火在他眼中跳躍,映出復雜難辨的情緒:”已經(jīng)不疼了。知微,謝謝你…”
“不必謝我?!鄙蛑⒋驍嗨?,緩緩松開手,”我救的不是陛下,是大啟的江山?!彼哪抗饴湓谡磉吥欠进P印上,印角還沾著暗紅的血跡,”這鳳印一日在我手中,我便要盡一日皇后的本分。”
劉寒劍怔怔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頹然坐下。帳內一時陷入死寂,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的噼啪聲,和帳外隱約傳來的廝殺聲。
沈知微閉上眼,不想再看他。三年前那個雪夜,他為了蘇婉兒將她攔在宮門外的場景突然浮現(xiàn)眼前。那天的風也像今天這樣冷,吹得她指尖發(fā)麻。
“知微,”劉寒劍突然開口,聲音低啞,”三年前…墜落山…”
“陛下不必解釋?!鄙蛑⒈犻_眼,平靜地看著他,”無論是誰救了臣妾,都改變不了后來的事。陛下護著蘇婉兒,臣妾看得清清楚楚?!彼D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嘲諷,”何況,比起陛下的龍體,臣妾這點救命之恩又算得了什么?”
劉寒劍的臉瞬間白了。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所有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是啊,他做過的那些事,說過的那些話,像一把把刀子插在她心上,如今又怎能指望她輕易原諒?
“皇后娘娘!”帳外突然傳來蘇婉兒帶著哭腔的聲音,”臣妾求見!臣妾有解藥!”
沈知微和劉寒劍同時一怔。劉寒劍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不耐:”胡鬧!這里是中軍帳,豈容你隨意喧嘩!”
“陛下!”蘇婉兒哭得更兇了,”臣妾說的是真的!雖然皇后娘娘以心頭血暫時壓制了蠱毒,但那蠱蟲兇險異常,不出三日定會反噬!臣妾偶然得到解蠱秘方,只需用…用太子妃時期的舊物為引,定能徹底根除!”
太子妃時期的舊物?沈知微心中一動。她想起自己剛嫁入東宮時,親手繡給劉寒劍的那個荷包,上面歪歪扭扭地繡著兩只交頸鴛鴦。當時他還笑著打趣說繡得像兩只鴨子,卻一直戴在腰間,直到后來…直到蘇婉兒進宮。
“陛下,”沈知微突然開口,聲音輕飄飄的,”臣妾累了,想歇息?!?
劉寒劍看了她一眼,見她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也沒有一絲血色,心中一緊:”好,你好好休息,朕…”
“臣妾想一個人歇息?!鄙蛑⒋驍嗨?,語氣不容置疑。
劉寒劍張了張嘴,最終只能點頭:”好,你歇著,朕就在外帳,有事隨時叫朕。”他起身往外走,走到帳門口時突然停住,”至于蘇婉兒那邊,你放心,朕不會讓她…打擾你。”
沈知微沒有回答,只是閉上了眼睛。帳簾掀開又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光線和聲響。她這才緩緩睜開眼,看向帳頂懸掛的青銅燈。燈影搖曳,照得帳內忽明忽暗,像極了她此刻的心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知微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突然聽到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心中一緊,還沒反應過來,帳簾就被猛地掀開。
“娘娘!不好了!”一個小太監(jiān)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臉色慘白如紙,”鎮(zhèn)國公…鎮(zhèn)國公他…”
沈知微猛地坐起身,傷口被牽扯得劇痛,眼前陣陣發(fā)黑:”鎮(zhèn)國公怎么了?”她的表弟沈硯還在北狄人手里,鎮(zhèn)國公若是出事,沈家就真的完了。
“鎮(zhèn)國公率援軍已經(jīng)到了城下!”小太監(jiān)喘著粗氣說道,”但是…但是他同時帶來了朝中八百里加急!御史臺彈劾…彈劾太傅大人結黨營私,意圖謀逆!”
轟——
沈知微只覺得腦子里一聲炸響,眼前瞬間黑了下去。父親謀逆?這怎么可能!父親一生忠心耿耿,怎么會做出這種事!
“不可能…”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夢囈,”一定是搞錯了…不可能…”
她掙扎著想下床,卻突然一陣天旋地轉,猛地咳出一口血。鮮紅的血濺在明黃的錦被上,像極了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娘娘!”小太監(jiān)驚呼著上前想扶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就在這時,劉寒劍掀簾而入。他看到沈知微咳出的血,臉色驟變,幾步?jīng)_過來想扶住她:”知微!”
沈知微卻像沒看到他一樣,只是死死盯著門口,眼中布滿血絲:”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告訴我!”
劉寒劍看著她蒼白如紙的臉,和那絕望的眼神,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來安慰她,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語言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鎮(zhèn)國公帶來的彈劾奏折,白紙黑字,證據(jù)確鑿。雖然他也不信沈敬之會謀逆,但在這種時候,他身為皇帝,又能做什么呢?
帳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傳令兵急促的聲音:”報——啟稟陛下!北狄人突然停止攻城,在城下豎起了招降旗!”
劉寒劍和沈知微同時一怔。北狄人怎么會突然停止攻城?還豎起了招降旗?這背后一定有什么陰謀!
沈知微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被劉寒劍死死按住:”你現(xiàn)在身體太虛,別亂動!”
“放開我!”沈知微掙扎著,眼中閃過一絲瘋狂,”他們一定是想用我父親的事來要挾我!我要去看看!”
“知微!”劉寒劍緊緊抱住她,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相信我,我一定會查清楚這件事!在這之前,你必須好好休息!”
沈知微看著他眼中的堅定,突然停止了掙扎。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她愛了又恨了三年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
她該相信他嗎?像三年前那樣,毫無保留地相信他?
就在這時,帳外突然傳來蘇婉兒嬌柔的聲音:”陛下,臣妾已經(jīng)按照您的吩咐,將太子妃時期的舊物找來了。有了這個,定能徹底解了陛下身上的蠱毒?!?
沈知微猛地看向帳門口,只見蘇婉兒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一個熟悉的錦盒。那是她當年盛放那個鴛鴦荷包的錦盒!
劉寒劍看到那個錦盒,臉色瞬間變了:”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蘇婉兒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樣,徑直走到床邊,將錦盒遞到沈知微面前,臉上帶著一絲得意的笑容:”皇后娘娘,您看,這是不是您當年親手繡給陛下的荷包?真是沒想到,事隔多年,陛下竟然還珍藏著?!?
沈知微看著那個錦盒,臉色一點點變得冰冷。她抬起頭,看向劉寒劍,眼中充滿了失望和嘲諷:”陛下,原來你還是忘不了她。”
劉寒劍心中一緊,急忙解釋:”知微,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夠了!”沈知微打斷他,聲音冰冷得像臘月里的寒風,”陛下不必解釋。臣妾累了,想歇息了?!彼]上眼睛,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那個錦盒。
劉寒劍看著她蒼白的側臉,和那決絕的神情,心中一陣刺痛。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解釋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蘇婉兒看著眼前的情景,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她輕輕放下錦盒,轉身對劉寒劍說道:”陛下,既然皇后娘娘累了,那臣妾就先退下了。這個荷包…還請陛下妥善保管?!?
說完,她轉身走出了營帳,留下劉寒劍和沈知微兩人,在這寂靜的帳內,相對無言。
劉寒劍看著那個錦盒,又看看沈知微蒼白的臉,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和沈知微之間,恐怕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沈知微閉著眼睛,眼淚卻悄無聲息地滑落。她想起當年那個雪夜,想起劉寒劍護著蘇婉兒的背影,想起自己親手繡的那個荷包…原來這一切,都只是一場笑話。
帳外,北狄人的招降旗在風中飄揚,像一面催命符,懸在每個人的心頭。而帳內,沈知微和劉寒劍之間的裂痕,也在這一刻,徹底無法彌補。
這場以血飼蠱的情劫,到底要何時才能了結?
劉寒劍的手臂攬住沈知微軟倒的脊背時,掌心正貼著她后心滲出的血痕。那溫熱的液體透過層層錦緞,像活物般順著他的指縫蜿蜒。
“找太醫(yī)!”他嘶吼聲震得帳頂銅鈴亂顫,懷中人體溫驟降,方才還帶著刺骨寒意的指尖此刻竟冰涼如鐵。
沈知微在劇烈的眩暈中睜開眼,父親沈敬之在書房練字的身影突然浮現(xiàn)。清瘦的脊梁挺得筆直,狼毫筆在灑金宣紙上寫下”忠君愛國”四個大字,墨香混著檀香,是她童年最深的記憶。怎么會謀逆?那個連門生送的節(jié)禮都要折算成俸祿上交的老頭,那個教導她”鳳印在肩,江山為念”的父親,怎么會謀逆?
“陛下?!彼プ⒑畡η敖蟮氖种阜喊祝閺淖旖菨L落,”老東西若真敢謀逆,我第一個斬他?!?
劉寒劍喉結滾動,想說什么卻被帳外急促的腳步聲打斷。鎮(zhèn)國公掀開帳簾的瞬間,鐵甲上的血珠甩落在地,與地上的藥汁混作一處。老將軍單膝跪地,甲胄碰撞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陛下,北狄送來降書,但……”
“但什么?”劉寒劍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北狄質子說,”鎮(zhèn)國公的銀須微微顫抖,”說沈太傅已在京中起事,京畿大營……大半倒戈。”
沈知微突然笑出聲,笑得肩頭傷口裂開,血沫從嘴角涌出:”好啊,好個里應外合?!彼偷赝崎_劉寒劍,掙扎著想下床,卻被他死死按住。兩人交纏的手腕上,他的淤青與她的血痕相映成趣。
“放開!”她眼中血絲蔓延,”我要去城樓!”
“你去做什么?”劉寒劍的聲音陡然拔高,龍涎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拿著你沈家通敵的證據(jù)去給北狄人謝恩嗎?”
“我去看清楚!”沈知微的指甲掐進他的皮肉,”看清楚這大啟的江山,究竟是誰想毀了它!”
帳外傳來金戈交鳴,北狄人的號角聲突然變得凄厲。劉寒劍的貼身侍衛(wèi)撞開帳門,胸口插著半截斷箭:”陛下!蘇姑娘她……她帶著太醫(yī)營的人打開了西側偏門!”
劉寒劍瞳孔驟縮。沈知微卻突然安靜下來,她緩緩松開手,看著掌心模糊的血印,輕輕笑了。那笑容像冬日湖面碎裂的冰紋,美得驚心動魄。
“原來如此?!彼p聲說,”以我沈家為餌,用蘇婉兒做刀,陛下好一盤大棋?!?
劉寒劍的心猛地沉下去。他想解釋,想說蘇婉兒的動作絕非他授意,但沈知微已經(jīng)轉向帳門。她扶著床柱站起身,染血的鳳印從袖中滑落,”當啷”一聲砸在地上,裂成兩半。
“陛下,”她的背影挺得筆直,像當年初入東宮時那個驕傲的太傅嫡女,”臣妾去守城門了?!?
劉寒劍看著她左肩滲血的箭傷,看著她單薄卻決絕的背影,突然想起墜落山那場大雪。他抱著中毒昏迷的少女踏雪而行,她在他懷中微弱地呼吸,手指緊緊抓著他的衣襟。那時他想,若能護她一世周全,舍棄這江山又何妨?
如今江山在握,她卻站在了城門即將洞開的風口。
“傳朕旨意!”劉寒劍突然拔劍斬斷帳簾,玄鐵劍劃破空氣的銳響驚飛了帳外的寒鴉,”親率禁軍死守西城門!違令者,斬!”
鎮(zhèn)國公領命的呼喊聲中,劉寒劍抓起地上的鳳印碎片,鮮血順著斷裂的紋路蜿蜒而下,在掌心凝成小小的血珠。他追出帳外時,正看見沈知微跨上那匹雪白的”踏雪”,背影沒入漫天箭矢之中。
城樓上傳來金鐵交鳴,北狄人的嘶吼聲震天動地。劉寒劍握緊滴血的鳳印,突然想起昨夜她取血時決絕的眼神。原來有些傷口,即便以心頭血澆灌,也終究無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