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內(nèi)容\]
周一下午四點,烏云把太陽壓得低低的,星華中學(xué)像被裹進(jìn)一塊濕抹布里。音樂社活動室的百葉窗有片葉子卡住了,斜斜地吊在那兒,漏進(jìn)來的光線在地板上割出幾道歪歪扭扭的影子,照得滿地散落的樂譜像一地被踩臟的蝴蝶。
靠窗那架斯坦威鋼琴蒙上了層灰,琴蓋邊緣積著的毛絮在光柱里飄。上次打掃衛(wèi)生是什么時候來著?好像何洛洛社長走之后,拖把就沒再碰過這地。鋼琴上扔著個吃剩的面包袋,油漬洇透了底下壓著的《貝多芬月光奏鳴曲》曲譜,像灘化不開的眼淚。
角落里的鐵皮柜"哐當(dāng)"響了聲,有人不小心撞到了。那里面塞滿了前年全國中學(xué)生音樂節(jié)的銀獎獎杯、去年校園十佳社團(tuán)的錦旗,紅綢帶都發(fā)灰了。最顯眼的是墻上那張合照,二十幾個穿著演出服的笑臉擠在一塊兒,金燦燦的獎杯映得每個人眼睛發(fā)亮?,F(xiàn)在照片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就剩下這屋子還守著點兒過去的影子。
"下周校內(nèi)預(yù)選賽必須上莫扎特《小夜曲》。"方翔銳站在鋼琴前,白襯衫袖口扣得一絲不茍。他伸手把歪掉的譜架擺正,金絲眼鏡后的眼睛掃過活動室,像是老師在檢查考場紀(jì)律。地上有團(tuán)揉皺的紙滾到他皮鞋邊,是上周被退回的經(jīng)費申請表,"學(xué)校意見:暫緩撥付"幾個字刺得人眼疼。
展逸文從鼓凳上彈起來,手里轉(zhuǎn)著根鼓棒,黑色衛(wèi)衣帽子滑到后腦勺。他一腳踩著音箱,彎腰從地上撿起張皺巴巴的嘻哈譜子,抖了抖灰:"莫扎特?方大副社,您活在上個世紀(jì)吧?"他把譜子"啪"地貼在方翔銳面前的鋼琴上,"去年就因為你非要玩什么高雅藝術(shù),咱們連市賽門檻都沒摸著。"
方翔銳的手指在琴鍵上頓了頓,沒按下去。他摘了眼鏡拿眼鏡布擦著,動作慢悠悠的,聲音卻像淬了冰:"所以你打算讓我們穿著潮牌唱Rap?別忘了這是音樂比賽,不是街頭賣藝。"
"街頭賣藝怎么了?"展逸文往前湊了兩步,兩個人之間就隔著個譜架,"至少人家聽得懂、喜歡聽!總比你抱著你爺爺那套老古董強,觀眾睡著了算誰的?"
"那叫褻瀆經(jīng)典!"方翔銳"啪"地把眼鏡拍回鼻梁上,鏡片反光晃得人看不清表情,"你那些加了電音的東西根本不配叫音樂!頂多算噪音污染!"
"放屁!"電吉他手王凱把琴往地上一砸, strap“哐當(dāng)”撞到譜架,"逸文哥改編的《青花瓷》去年在校園歌手大賽拿了第一!倒是某些彈鋼琴的,除了死磕考級曲還會什么?"
小提琴手李萌推了推眼鏡,琴弓在琴弦上"吱呀"擦出個刺耳音:"王凱你懂什么!翔銳哥可是市級青少年鋼琴大賽金獎得主!古典樂的深度是你們那些口水歌能比的?"
"金獎怎么了?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拉來贊助商?"展逸文伸手把衛(wèi)衣帽子扯下來蓋住頭,露出截白皙的脖頸,"上禮拜校長跟我說什么?他說家長投訴我們排練吵到高三復(fù)習(xí),問我音樂社還有沒有繼續(xù)存在的必要。"
這話像盆冷水澆下來,吵吵嚷嚷的活動室突然靜了靜??繅ψ膸讉€社員開始小聲嘀咕,有人偷偷摸出手機(jī)刷著什么,還有人盯著墻上的合照嘆氣。氣氛又悶又沉,跟外面的天氣一個德行。
角落里傳來"嗡嗡"的輕響,是木吉他的弦音。林墨坐在最靠窗的舊沙發(fā)上,背對著大伙兒調(diào)試吉他。他校服拉鏈一直拉到頂,頭發(fā)長短不齊,都快遮住眼睛了。沒人注意他是什么時候來的,就像沒人記得他入社半年除了打掃衛(wèi)生還干過什么。他好像總縮在這種不起眼的角落,跟他那把磨掉漆的木吉他一個樣,安靜得像空氣。
"這個活動室我說了算!"方翔銳突然拍了鋼琴蓋,震得上面的面包袋滑到地上。他幾步?jīng)_到活動室中央的社長辦公桌后,手撐著桌面俯身往前,"想搞那些不入流的東西就自己出去租排練室!"
展逸文抄著兜走到桌前,彎腰湊近方翔銳,兩個人幾乎鼻尖碰鼻尖。他聞到方翔銳身上淡淡的檸檬洗衣皂味兒,混著點兒消毒水的味道,跟這人一樣古板又潔癖。
"說得好像你是社長似的?"展逸文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嘲弄的笑,"何洛洛走之前可沒指定誰接班。論票數(shù),上學(xué)期民主選舉我跟你并列第二,憑什么你說了算?"
方翔銳的耳朵尖有點發(fā)紅,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怎么的。他猛地拉開自己的書包拉鏈,把一疊紅本本"嘩啦"倒在桌上。最上面那本燙金證書在昏暗光線下閃得人眼睛疼——"星海市青少年鋼琴大賽金獎"。
"就憑這個!"他抓起證書往展逸文面前一懟,手指關(guān)節(jié)都白了,"我十歲就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的時候,你還在跟人比誰彈吉他更快吧?"
展逸文盯著那本證書看了三秒,突然直起身往后退。他拿起桌上的藍(lán)牙音箱,手指在手機(jī)屏幕上劃拉兩下,重金屬的鼓點驟然炸開,震得窗戶玻璃都在嗡嗡顫。原本悠揚的《致愛麗絲》旋律被改得面目全非,電子音效混著電吉他失真嘶吼,像頭掙脫牢籠的野獸。
活動室里的人都被嚇了一跳。方翔銳皺著眉捂耳朵,臉色鐵青得像外面的烏云。
"這是我昨晚剛改的remix版,"展逸文把手機(jī)舉起來,屏幕上的播放量數(shù)字還在往上跳,"放了三個小時,五萬播放量,五百多條評論。"他劃著屏幕給周圍人看,"看看這些年輕人怎么說——'太燃了!' '打破次元壁!' '這才是音樂該有的樣子!'"
方翔銳一把打掉他的手:"嘩眾取寵!點擊率能代表藝術(shù)價值嗎?"
"至少比你的金獎證書有用!"展逸文抓住他的手腕往旁邊甩,"能拉來贊助嗎?能讓評委記住我們嗎?能不讓音樂社解散嗎?"
"你以為......"方翔銳的話沒說完,就被一聲清脆的弦斷聲打斷了。
"嘣——"
像根緊繃的神經(jīng)突然斷了。
林墨還保持著按弦的姿勢,吉他一弦在空中顫了顫,斷成兩截垂下來,金屬尾端打著琴箱發(fā)出細(xì)碎的響?;顒邮依锏囊魳愤€在放著,但沒人說話了,二十多雙眼睛齊刷刷看向那個角落。
林墨慢慢抬起頭,額前的碎發(fā)滑落下來,露出雙沒什么情緒的眼睛。他放下吉他,彎腰去撿地上那截斷弦。手指剛碰到銀色的金屬絲,活動室的門就被人"砰"地踹開。
教導(dǎo)主任張著國字臉站在門口,手里捏著個保溫杯,眉頭皺得像團(tuán)擰過的毛巾。他掃了眼滿地狼藉,又看了看桌上攤著的證書和還在播放吵鬧音樂的音箱,最后把目光落在方翔銳和展逸文身上。
"音樂社的事,校長剛才在行政會上提了。"張主任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上周投訴你們的家長又來了,說影響高三備考。剛才我去財務(wù)處,梁主任問我音樂社這個月的器材維護(hù)費還要不要報。"
他頓了頓,從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抖了抖:"社團(tuán)年度考核表,你們音樂社上個季度評分全校倒數(shù)第二。再這樣下去......"
"不是的主任,我們......"方翔銳想說什么,被張主任抬手打斷了。
"我給你們最后一周時間。"教導(dǎo)主任把文件扔在社長辦公桌上,"下周五前要是還定不下參賽曲目,拿不出訓(xùn)練計劃,下學(xué)期就準(zhǔn)備寫社團(tuán)注銷申請吧。"
門被重重關(guān)上,走廊里傳來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顒邮蚁萑胨酪话愕募澎o,只有墻上老式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像在倒數(shù)音樂社剩下的時間。
方翔銳盯著那份考核表看,嘴唇緊抿成條直線。展逸文靠著墻,一腳把地上的譜子踢開,不知道在想什么。剩下的社員面面相覷,有人開始收拾東西,椅子腿摩擦地板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林墨坐在沙發(fā)上,手里還捏著那截斷弦。銀色的金屬絲在指間輕輕滑動,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爬到心臟。他想起初三那年第一次摸到吉他的感覺,想起何洛洛社長在全國大賽上說"音樂是讓人快樂的東西"時眼里的光,想起自己鼓起勇氣報名音樂社時寫在申請表上的話。
抬頭看向墻上的合照,照片里的人笑得那么燦爛,獎杯的反光晃得他眼睛有點酸。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斷弦在掌心勒出道淺淺的紅痕。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雨點開始敲打玻璃,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林墨慢慢站起身,把斷弦塞進(jìn)校服口袋里。他走到活動室中央,那里的地板磨得發(fā)亮,是往屆社員站了無數(shù)次的舞臺中央。
"那個......"
沒人聽見他說話。王凱正背著吉他往外走,李萌在收拾小提琴譜,方翔銳和展逸文依然別著頭不看對方。
林墨深吸口氣,走到翻倒的譜架旁蹲下身,一張張撿著地上的譜子。莫扎特的《小夜曲》、改編版的《致愛麗絲》、還有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流行歌曲譜子,被雨水打濕的窗戶映著他低頭的影子。
"其實......"他又開口了,聲音比剛才大了點,"有首歌,或許我們可以試試。"
方翔銳像沒聽見似的整理著他的金獎證書,展逸文掏出手機(jī)開始刷消息。只有門口收拾東西的幾個人停住了動作,回頭看了他一眼。
林墨把撿好的譜子放在鋼琴上,指尖輕輕拂過琴鍵上的灰塵,留下道清晰的指印。他轉(zhuǎn)過身面對所有人,額前的碎發(fā)滑下來遮住眼睛,但聲音異常清晰:
"《孤勇者》,陳奕迅的。我可以改編成混聲合唱版本,加入鋼琴和電音元素......"
方翔銳終于抬起頭,眼神里的輕蔑像針一樣扎過來:"你?"
展逸文也嗤笑一聲,劃手機(jī)的手指沒停:"林墨,不是我說你,打掃衛(wèi)生就好好掃,別跟著瞎摻和。"
林墨沒看他們,目光掃過墻上的合照,最后落在活動室中央那片磨得發(fā)亮的地板上。他從口袋里掏出那截斷弦,輕輕放在鋼琴上。
"音樂不是競技場,"他說,聲音不大,卻像雨滴落在金屬屋頂,"但咱們要是再這么吵下去,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窗外的雨下大了,玻璃上水流成河,把外面的世界泡得模糊不清。方翔銳盯著那截斷弦,展逸文的手機(jī)停在播放量五萬加的頁面,活動室里靜悄悄的,只有雨點打在玻璃上的聲音,一聲接一聲,像誰在敲打著鼓點。
\[未完待續(xù)\]鋼琴上的斷弦突然輕微顫動起來,像是被窗外的狂風(fēng)驚醒。林墨的指尖在布滿劃痕的琴蓋上滑過,停在《月光奏鳴曲》那片油漬處。他突然彎腰,從譜架底層抽出張泛黃的五線譜——是被所有人遺忘的社團(tuán)章程,最后一頁印著何洛洛清秀的字跡:"音樂應(yīng)當(dāng)像春天的溪流,既能映出月亮,也能載著落葉奔向大海。"
"我試過改編。"他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金屬般的質(zhì)感,"古典鋼琴保持莫扎特的骨架,電音和鼓點做血管,木吉他是神經(jīng)末梢。"說話間已經(jīng)坐到鋼琴前,手指按上琴鍵時帶起一串灰塵,"方副社你剛才彈《月光》第三樂章時,左手和弦第三轉(zhuǎn)位總慢半拍,那不是卡頓——"
"你偷聽排練?"方翔銳的鏡片閃過寒光。
"是呼吸。"林墨沒抬頭,手指在琴鍵上虛按出流暢的音階,"就像人跑步時總要換氣。展逸文你的remix版《致愛麗絲》,鼓點卡在正拍太死,試試切分音......"他突然按住C和弦,鋼琴蒙塵的音錘落下,濁重的聲響震得墻角獎杯上的蛛網(wǎng)微微晃動。
展逸文猛地站直身體。音箱里還循環(huán)播放著他的改編曲,但此刻聽來那些引以為傲的電子音效確實像被鎖鏈捆著。他想起深夜戴著耳機(jī)調(diào)音時,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少了林墨說的那種"呼吸感"。
"所以你的意思是......"王凱撓著頭,電吉他垂在腿邊。
"把莫扎特和電子樂焊在一起。"林墨的指尖終于落在琴鍵上,第一個音符像雨滴砸穿積灰,"方副社負(fù)責(zé)保持古典部分的純度,展逸文加入電音編曲,王凱的電吉他走藍(lán)調(diào)音階......"他突然轉(zhuǎn)頭看向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李萌,"你的小提琴換電箱琴,加失真效果器。"
"不行!"方翔銳和李萌同時出聲。琴弦共鳴的余韻還在空氣中震顫,方翔銳快步上前按住琴蓋:"這是對古典音樂的侮辱!"
"嗡——"吉他音箱突然發(fā)出刺耳的嘯叫。展逸文踩著效果器,失真音色像野馬般沖出:"試試又不會死!"他擼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肌肉線條,"明晚六點,我?guī)гO(shè)備過來。來的人算一個,不來的......"眼神掃過墻上那張褪色的合照,"就當(dāng)提前給音樂社送行了。"
雨點突然變得密集,敲打玻璃窗的聲響蓋過了掛鐘的滴答聲。林墨看著方翔銳死死按住琴蓋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而更遠(yuǎn)的地方,社員們開始竊竊私語,有人偷偷把手機(jī)里"社團(tuán)招新退群申請"的頁面關(guān)掉了。
"我要看看你怎么把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混在一起。"方翔銳突然松開手,西裝袖口的按鈕在昏暗光線下反光。他抓起辦公桌上的考核表,鋼筆在"訓(xùn)練計劃"那一欄用力劃下橫線,墨水洇透了薄薄的紙頁,"明晚七點,遲到一分鐘就算自動放棄。"
活動室的門被接連拉開又關(guān)上,腳步聲混著雨聲漸漸遠(yuǎn)去。林墨最后一個離開,鎖門前回頭望了眼那架斯坦威鋼琴。月光奏鳴曲的樂譜上,油漬被誰的指尖仔細(xì)抹過,暈染成一幅小小的湖泊。他摸出校服口袋里那截斷弦,將它輕輕纏在門把手上。
走廊盡頭,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張主任正對著電話低聲說著什么,指間的保溫杯騰起裊裊熱氣。透過半掩的門縫,可以看到他辦公桌上攤著張照片——二十年前的音樂社合照,后排那個戴眼鏡的少年,笑得像現(xiàn)在的方翔銳一樣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