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南城,暑氣尚未完全退散,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著青草、瀝青和嶄新書本的獨特氣味。
明德中學,這座以升學率和精英教育聞名的重點高中,迎來了新學年的喧囂。巨大的梧桐樹蔭下,穿著統(tǒng)一藍白校服的學生們像歸巢的群鳥,帶著暑假余溫的慵懶和對新開始的期待,涌入氣派的校門。公告欄前人頭攢動,分班名單前不時爆發(fā)出驚喜的歡呼或懊惱的嘆息。
滕松耀斜挎著最新款的限量版籃球包,單手插在校服褲兜里,懶洋洋地走在林蔭道上。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跳躍。他個子很高,身形挺拔,即使穿著寬大的校服也掩不住那份運動少年特有的矯健。嘴角習慣性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明亮,帶著一種被世界溫柔以待的自信和隨性。周圍不斷有認識或不認識的同學跟他打招呼,他一一頜首回應,笑容爽朗,像一顆行走的小太陽,輕易就能吸引周圍所有的目光。
“松耀!這邊!”籃球場方向傳來熟悉的呼喊。是同隊的后衛(wèi)張浩,正興奮地朝他揮手,“下午訓練別忘了!新教練聽說賊嚴!”
“知道了!”滕松耀揚聲道,聲音清朗。他腳步?jīng)]停,目光卻被前方公告欄角落一個安靜的身影短暫吸引。那人背對著人群,微微低著頭,正仔細地看著一張通知單。背影清瘦,肩線單薄,露出的脖頸線條干凈利落。不同于周圍的熱鬧,他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透明的隔膜,將喧囂隔絕在外。滕松耀只瞥見一頭柔軟的黑發(fā)和一小段過分白皙的后頸,心里莫名地“咦”了一聲,但很快被張浩的又一聲催促拉回了注意力。
開學典禮在寬敞明亮的禮堂舉行。校長冗長的講話,主任激昂的動員,優(yōu)秀學生代表的經(jīng)驗分享……流程刻板而冗長。滕松耀坐在高二(3)班的區(qū)域,有些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筆,目光在禮堂華麗的穹頂和前排校領(lǐng)導光亮的腦門上逡巡。直到主持人念出下一個環(huán)節(jié):“下面,有請高一新生代表,高二(7)班的季永琰同學發(fā)言。
一個清瘦的身影從高一新生區(qū)前排站起,步履平穩(wěn)地走向舞臺中央的立式麥克風。聚光燈瞬間打在他身上,滕松耀微微坐直了身體——正是公告欄前那個安靜的背影。季永琰站定。燈光下,他的面容清晰起來。五官是極其清俊的,鼻梁挺直,唇色很淡,下頜線條清晰卻顯得有些單薄。皮膚是那種少見陽光的冷白色,襯得眼睫愈發(fā)漆黑濃密。然而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形狀優(yōu)美,瞳孔顏色很深,像蘊著兩潭幽靜的寒水。只是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新生代表應有的激動或緊張,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靜,仿佛周遭鼎沸的人聲和聚焦的燈光都與他無關(guān)。
他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麥克風的高度,動作不疾不徐。開口,聲音透過擴音器清晰地傳遍整個禮堂,音質(zhì)清冽干凈,像初冬落在青石上的薄冰:
“尊敬的老師,同學們,上午好。我是高二(7)班的季永琰?!甭曇艉芎寐?,但語調(diào)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像在念一份格式嚴謹?shù)膱蟾妗?/p>
“很榮幸站在這里,明德,是無數(shù)人夢想的起點,承載著期望與榮光。我們踏入這里,意味著競爭的開始,意味著要用汗水和分數(shù)去丈量未來的高度……”他的發(fā)言稿內(nèi)容并無新意,無非是努力拼搏、不負韶華之類的套話。但由他念出來,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疏離感。他念得流暢而準確,每個字都清晰無比,卻仿佛隔著一層冰冷的玻璃,那些充滿激情和憧憬的詞匯從他口中吐出,失去了溫度,只剩下精準的骨架。
“……然而,夢想之外,現(xiàn)實如影隨形。資源并非無限,機遇亦非均等。我們終將被洪流裹挾,或奮力前行,或沉沒無聲?!边@句略帶悲觀色彩的話,被他用那種毫無起伏的語調(diào)說出,在充滿勵志氛圍的禮堂里顯得格外突兀。臺下有些細微的騷動,老師們微微皺起了眉頭。
季永琰似乎全然未覺,只是繼續(xù)平靜地念著:“……唯有清醒認知,腳踏實地,方能于洪流中尋得立足之地。我的發(fā)言完了,謝謝大家?!彼⑽⒕瞎葮藴?,然后轉(zhuǎn)身,走下舞臺。燈光追隨著他,映著他挺直的脊背和垂在身側(cè)、指節(jié)分明卻顯得有些蒼白的手。他目不斜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隱入人群,仿佛剛才那個在臺上說著“沉沒無聲”的人只是一個短暫的幻影。
禮堂里響起禮貌但略顯稀落的掌聲?!斑@人誰啊?講話怪怪的,一點熱情都沒有。”旁邊有同學小聲嘀咕。“季永琰?名字還挺好聽,就是人太冷了,像塊冰?!薄奥犝f入學考是全市第一?牛人啊,怪不得能當代表,就是這性格.….”
滕松耀沒有參與議論。他看著季永琰消失的方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巴。那雙過于平靜的、深潭般的眼睛,還有那句突兀的“沉沒無聲”,在他腦海里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印記。不同于周圍陽光開朗或活潑外向的同學,這個季永琰身上有種格格不入的、近乎透明的孤寂感,像一片落在盛夏陽光里的雪花,格格不入,卻又異常醒目。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在滕松耀心底悄然漾開。
開學第一天,高二的課程就毫不留情地展現(xiàn)了它的強度。午休時間,大部分學生都涌向了食堂或回宿舍休息,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幾人。
滕松耀沒去吃飯,他約了張浩他們下午訓練前先去占個場熱身。此刻他正懶散地靠在后排的椅子上,長腿隨意地伸在過道里,手指靈活地轉(zhuǎn)動著一個籃球,腦子里還在盤算著下午的戰(zhàn)術(shù)配合。高二(3)班和高二(7)班恰好共享一個物理老師,下午第一節(jié)都是物理課。高二(7)班的幾個學生提前抱著書本走了進來,其中就包括季永琰。他依舊是一個人,安靜地走到靠窗的一個位置坐下,將書本整齊地碼放在桌角,然后拿出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邊緣微微磨損的筆記本,低頭開始預習。陽光透過玻璃窗,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專注的側(cè)臉線條顯得柔和了一些,但那份疏離感依舊存在。
滕松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李永琰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滕松耀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籃球,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他站起身,抱著籃球,裝作隨意地朝前排走去。
“同學,”他停在季永琰的桌旁,臉上揚起他那招牌式的、極具親和力的笑容,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熱情,“打擾一下。我是高二(3)班的滕松耀??茨愫孟袷切律??剛才發(fā)言很精彩。”他主動伸出手。
季永琰聞聲抬起頭。近距離看,他的眼睛更顯深邃,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滕松耀帶著笑意的臉,但那目光依舊是平靜無波的,像投入石子也泛不起漣漪的深潭。他看了一眼滕松耀伸出的手,沒有立刻去握,只是微微頷首,聲音平淡:“謝謝。季永琰。”他并沒有回握,只是簡單地報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視線又落回了攤開的筆記本上,仿佛那才是更值得關(guān)注的世界。
滕松耀的手懸在半空,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從小到大,他這張臉和這份自來熟的熱情,在人際交往中幾乎無往不利,鮮少遇到這樣直接的冷淡。一絲尷尬和更強烈的不服輸?shù)那榫w涌了上來。他自然地收回手,順勢撐在季永琰的桌角,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更加熱絡:“季永琰?好名字!一看就是學霸。對了,下午有體育課嗎?我們?;@球隊下午訓練,要不要來看看?就在東邊那個大球場。”
他試圖拋出橄欖枝?;@球是他最自信的領(lǐng)域,也是他社交的利器。他相信沒有人能抗拒那種在球場上揮灑汗水、萬眾矚目的魅力。季永琰的筆尖在筆記本上停頓了一下。他再次抬眼,目光掃過滕松耀懷里的籃球和他運動服上醒目的校隊LOGO,眼神里沒有絲毫羨慕或向往,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平靜。他搖了搖頭,聲音依舊清冷:“不了。謝謝。我下午有事?!本芙^得干脆利落,沒有任何解釋或猶豫。
“呃……好吧?!彪梢隽藗€軟釘子,摸了摸鼻子,笑容有點掛不住,“那……..有機會再說?”他感覺自己在唱獨角戲。季永琰沒有再回應,只是重新低下頭,筆尖在紙頁上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仿佛滕松耀這個人已經(jīng)不存在了。滕松耀站在原地,看著對方那濃密低垂的眼睫和專注的側(cè)臉,心里那股好奇非但沒有消退,反而像被澆了油的火焰,燒得更旺了。這家伙,到底是什么做的?油鹽不進?。∷乇е@球走回自己的座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仿佛被無形屏障隔絕開的身影。陽光落在他身上,卻驅(qū)不散那份冷寂。下午的物理課波瀾不驚。季永琰聽課極其專注,筆記做得飛快而工整。滕松耀偶爾瞄過去,只能看到他低垂的頭頂和偶爾在紙上快速移動的修長手指。課間休息,季永琰也是獨自一人,要么在座位上繼續(xù)看書,要么安靜地走到教室外的走廊盡頭,倚著欄桿,目光投向遠處不知名的某處,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滕松耀被幾個隊友簇擁著走出教室,準備去訓練。經(jīng)過季永琰身邊時,他故意提高了聲音和隊友談論著下午的戰(zhàn)術(shù),眼角余光卻留意著窗邊的人。季永琰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他們談論的是另一個星球的事情?!翱?,真冷?!睆埡埔沧⒁獾搅?,小聲嘀咕?!皩W霸都這樣吧?目空一切?!绷硪粋€隊友附和。
滕松耀沒說話,只是最后瞥了一眼那個沐浴在午后陽光里卻仿佛身處陰影中的側(cè)影,心頭那股想要探究和“融化”什么的沖動,更加清晰了。明德中學東側(cè)的籃球場是整個學校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尤其是下午校隊訓練的時候。巨大的遮陽棚下,六個標準場地一字排開,地面鋪著嶄新的塑膠。此刻,場上奔跑呼喝聲、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青春的活力與荷爾蒙的氣息。
滕松耀換上了紅黑相間的校隊訓練服,汗水已經(jīng)浸濕了他的額發(fā)。他剛剛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快攻上籃,動作舒展流暢,引得場邊圍觀的同學一陣喝彩。他笑著和隊友擊掌,享受著速度和力量帶來的快感,以及被關(guān)注和認可的滿足。場邊確實聚集了不少學生,有低年級的學弟學妹,也有同年級的同學,其中不乏一些目光熱切的女生。訓練間隙,滕松耀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場邊。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視野——是季永琰!他正抱著那個看起來有些沉重的舊畫板,低著頭,腳步匆匆地沿著籃球場外圍那條通往藝術(shù)樓的小路走著。他似乎想盡快穿過這片喧囂的區(qū)域,目不斜視,仿佛周遭震天的呼喊和激烈的對抗都與他無關(guān)。
滕松耀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這家伙不是說下午有事嗎?原來是去藝術(shù)樓?他會畫畫?一個念頭瞬間閃過腦海,帶著一絲“抓包”的小得意和強烈的好奇。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抱著籃球就朝季永琰的方向快步走了過去,想打個招呼,或者至少問問他要去畫什么。
“喂!季永琰!”他揚聲喊道,聲音蓋過了場上的嘈雜。季永琰聞聲腳步一頓,略顯詫異地抬起頭。他似乎沒料到會在這里被叫住,更沒想到叫住他的人是滕松耀。他的目光穿過人群,準確地落在了滕松耀身上。那一刻,滕松耀似乎看到他平靜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類似被打擾的不悅,但轉(zhuǎn)瞬即逝。
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球場內(nèi),張浩正和一個高大的中鋒隊友在籃下激烈卡位爭搶籃板球。兩人身體猛地一撞,張浩腳下打滑,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帶著巨大的慣性向后摔去。而他的方向,正對著剛剛停下腳步、毫無防備的季永琰!“小心!”滕松耀瞳孔一縮,大喊出聲,身體已經(jīng)本能地沖了過去想要拉開季永琰。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
砰!嘩啦——!
張浩沉重的身體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季永琰的后背上!“?。 奔居犁Р患胺?,被撞得向前一個趔趄,手中的畫板再也抱不穩(wěn),脫手飛出!更糟糕的是,他為了保持平衡,手臂下意識地揮舞,恰好打在了滕松耀伸過來試圖扶他的手臂上。
滕松耀只覺得手臂一麻,懷中抱著的籃球也瞬間失控,高高彈起!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慢了下來。
季永琰的畫板在空中翻滾著打開,里面夾著的厚厚一疊畫稿如同天女散花般紛紛揚揚地飄落。而滕松耀那只脫手的籃球,則不偏不倚,帶著旋轉(zhuǎn),狠狠砸中了畫板旁邊一個半開著的、裝著滿滿顏料和調(diào)色油的工具箱!
哐當!嘩——!
工具箱被籃球砸翻在地,里面五顏六色的管狀顏料、瓶裝液體顏料、調(diào)色油、松節(jié)油……一股腦地傾瀉而出!粘稠的鈷藍、刺目的朱紅、濃郁的赭石、透明的調(diào)色油……像一場失控的色彩暴雨,劈頭蓋臉地澆在了近在咫尺的季永琰和沖過來的滕松耀身上!黏膩、冰涼、帶著刺鼻氣味的顏料瞬間浸透了季永琰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襯衫和滕松耀嶄新的訓練服。季永琰半邊身體幾乎被鈷藍和深紅覆蓋,臉上也濺上了星星點點的檸檬黃和翠綠,頭發(fā)濕漉漉地粘著粘稠的調(diào)色油。滕松耀更是慘不忍睹,胸口一大片刺目的猩紅,手臂上是淋漓的深藍,連他腳上那雙限量版的、白得耀眼的簽名籃球鞋,也未能幸免,被潑灑的赭石和調(diào)色油染成了斑駁的“藝術(shù)品”??諝庵兴查g彌漫開濃烈的松節(jié)油和油畫顏料特有的氣味。
世界仿佛安靜了一瞬。
張浩狼狽地爬起來,看著眼前一片狼藉和兩個“色彩斑斕”的人,目瞪口呆:“對….對不起!松耀!還有這位同學!我不是故意的!”周圍訓練的隊員和場邊圍觀的同學也都驚呆了,看著這如同行為藝術(shù)般的混亂場景。
季永琰僵在原地,幾秒鐘的空白。他低頭看著自己滿身的、還在不斷滴落的粘稠顏料,又看向散落一地、被顏料和油污迅速浸染、變得面目全非的畫稿——那些可能是他精心描繪的線稿,可能是他反復修改的習作,此刻正被色彩無情地吞噬、扭曲。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比紙還白,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起來。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劇烈的情緒——震驚、難以置信,還有濃得化不開的心痛和憤怒!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像冰錐一樣刺向撞倒他的張浩,以及……站在他面前、同樣狼狽不堪卻“始作俑者”之一的滕松耀!
滕松耀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顏料炸彈”炸懵了。他抹了一把臉,手上立刻沾染了一片混合的、粘膩的色彩。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自己衣服鞋子被毀的肉痛,雖然那鞋確實很貴,而是季永琰那幾乎要將他凍僵的目光,以及看到那些畫稿被毀時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碎裂感。那眼神讓他心頭猛地一揪。
“同學,你沒事吧?”滕松耀顧不上自己,立刻上前一步,語氣帶著真切的焦急和愧疚,伸手想查看季永琰的狀況,“有沒有撞傷?顏料弄眼睛里沒?這…...”他的手還沒碰到季永琰,就被對方猛地一把揮開!
“別碰我!”季永琰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種冰冷的平靜,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抖和尖銳的怒意。他看都沒看滕松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地上那些被油彩無情覆蓋、正在迅速毀壞的畫稿,胸口劇烈起伏著。
他猛地蹲下身,不顧滿手的顏料和油污,近乎瘋狂地去撿拾那些散落的畫稿。動作粗暴而急切,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他試圖用手抹去畫紙上的油彩,但只是讓污跡擴散得更快,畫面變得更加模糊不清。幾張畫稿的邊角在他粗暴的動作下被撕裂。
那畫面充滿了無聲的絕望和悲愴。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張浩也反應過來,連忙沖過來幫忙撿,迭聲道歉?!皾L開!”季永琰頭也不抬,聲音嘶啞地低吼了一聲,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兇狠。他依舊固執(zhí)地、徒勞地搶救著那些畫稿,仿佛那是他僅有的珍寶。滕松耀被季永琰那一聲“別碰我”和此刻他近乎自虐般的搶救動作釘在了原地。他看著季永琰沾滿污穢、微微顫抖的手指,看著他低垂著頭時頸后繃緊的線條,看著他校服上那片刺目的、象征著毀滅的藍與紅.…一股強烈的歉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感涌上心頭。他意識到,自己剛才那點“好奇”和“小得意”引來的,似乎是一場對這個冷清少年而言,無法承受的災難。那些畫稿,對他一定非常重要?,F(xiàn)場一片混亂。教練吹停了訓練,隊員們七手八腳地幫忙收拾翻倒的工具箱和散落的畫筆。圍觀的同學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滕松耀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紛亂,再次走到季永琰身邊。這次他沒有貿(mào)然靠近,而是隔著一步的距離,語氣放得極其誠懇:“季永琰同學,真的很抱歉!張浩不是故意的,我也有責任。你的畫稿….還有衣服,都毀了。你看這樣行不行,衣服和畫具的損失,我全額賠償。畫稿……如果還有能搶救的,我?guī)湍阏易詈玫难b裱修復師!或者你需要什么新的畫材,我現(xiàn)在就去買!”
他態(tài)度放得很低,拿出了十足的誠意。他相信物質(zhì)上的補償是最直接有效的解決方式。季永琰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他手里還緊緊攥著幾張被油彩浸透、皺成一團的畫稿,指縫里全是粘稠的顏料。他沒有立刻回應滕松耀,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
他抬起眼,看向滕松耀。那雙漂亮的眼眸里,之前的震驚、憤怒和心痛仿佛被強行壓了下去,重新覆上了一層更厚、更冷的堅冰。他的目光掃過滕松耀同樣狼狽卻依舊難掩優(yōu)越氣質(zhì)的身形,掃過他腳上那雙即使被顏料玷污也一眼能看出價值不菲的限量球鞋,最后落在他寫滿誠懇和“我能解決”的臉上。
那眼神,冰冷刺骨,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嘲諷和……難以言喻的疲憊。
“賠?”季永琰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桌面,每一個字都透著寒意,“你賠得起嗎?”
滕松耀一愣,下意識道:“當然!無論多少錢.….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季永琰唇邊溢出,打斷了他。那笑聲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無盡的荒涼?!半梢阋詾樗袞|西,都能用錢買回來嗎?”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了滕松耀的心里。他張了張嘴,一時竟無言以對。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和眼前這個人之間,隔著一道他從未真正理解過的鴻溝。他所謂的“賠”,在對方眼里,或許只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甚至是對他珍視之物被毀的二次侮辱。
季永琰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費。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滿手的污穢和懷中那幾團面目全非的畫稿,眼中最后一絲光亮也徹底熄滅,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灰燼般的冷寂。
他不再試圖搶救任何東西。只是默默地彎下腰,用沾滿顏料的手,將地上散落的、沾滿油污的畫筆一支、一支地撿起來,放回那個翻倒的工具箱里。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無聲的祭奠。然后,他抱起那個同樣沾滿油彩的舊畫板,將那幾團廢紙般的畫稿胡亂塞了進去,再也沒看地上的顏料殘跡和周圍的人一眼。
他挺直了背脊,抱著他的畫板,像一個剛剛從戰(zhàn)場上撤退下來的、滿身傷痕卻拒絕投降的士兵,一步一步,沉默地、決絕地離開了這片狼藉的籃球場。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那被油彩浸透的藍白校服,此刻像一幅被暴力涂抹過的抽象畫,刺眼又悲涼。每一步,都在干凈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模糊的、混雜著色彩的濕漉漉腳印,如同無聲的控訴。
滕松耀站在原地,渾身濕冷粘膩,鼻端充斥著刺鼻的松節(jié)油氣味。他看著季永琰那孤絕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藝術(shù)樓的小徑盡頭,耳邊反復回響著那句冰冷的詰問:“你以為所有東西,都能用錢買回來嗎?”一股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和更深的困惑攫住了他。他低頭看著自己同樣色彩斑斕的雙手和那雙被毀掉的昂貴球鞋,第一次覺得,錢,好像真的解決不了眼前的問題。這個叫季永琰的人,像一團冰冷的迷霧,他不僅沒能靠近,反而似乎把他推得更遠了。這場由意外和顏料引發(fā)的沖突,非但沒有解開他心中的好奇,反而在他和季永琰之間,劃下了一道冰冷而深刻的傷痕。
訓練是無法繼續(xù)了。教練讓滕松耀和張浩趕緊去處理一下身上的污漬。學校的公共浴室里,溫熱的水流沖刷著皮膚,卻沖不散那股刺鼻的氣味和滕松耀心頭的煩悶。他用力搓洗著手臂和臉上的顏料,腦海里反復閃現(xiàn)季永琰最后那個冰冷絕望的眼神和那句誅心的話。
“松哥,別太往心里去,那小子就是太矯情了?!睆埡圃谂赃吜茉?,還在為季永琰的態(tài)度忿忿不平,“不就是幾張破畫嗎?能值幾個錢?我們都道歉了還愿意賠,他還想怎么樣?擺那副死人臉給誰看?”
滕松耀沒說話,只是沉默地沖洗著。水流滑過胸前那片刺目的朱紅,顏色淡了些,但依舊頑固地殘留著痕跡,像一塊無法愈合的傷疤。他想起季永琰搶救畫稿時顫抖的手指,想起他眼中那碎裂般的心痛……那真的只是幾張“破畫”嗎?
洗完澡,拿出儲物柜里的干凈備用運動服換上,滕松耀和張浩一起回教室拿書包。走廊里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仿佛剛才那場鬧劇從未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