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不知何時已站了起來，椅背被他撞得歪斜。他比我高出許多，肩背挺直，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眼神銳利地釘在那高個子男生臉上?？諝馑查g凝固。那幾個人臉上的嬉笑僵住，像拙劣的面具。他們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終究沒敢再說什么，悻悻地罵了幾句，推搡著離開了。

我驚愕地轉(zhuǎn)頭，陸沉卻已重新坐下，像耗盡了所有力氣般再次伏倒在桌面，只留給我一個冷漠的后腦勺，仿佛剛才那一聲驚雷般的驅(qū)逐與他毫無關(guān)系。

放學的鈴聲終于解脫般響起。我慢吞吞地收拾好書包，教室里的人很快走空，窗外暮色四合，梧桐巨大的樹冠在漸暗的天光里只剩下濃黑的剪影。深吸一口氣，我正準備起身，一個低沉、帶著點沙啞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

“一起走?！?/p>

我愕然抬頭。陸沉已經(jīng)拎起他那個洗得發(fā)白的黑色單肩包，隨意地甩在肩上，看也沒看我，徑直朝教室后門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我怔了兩秒，才抓起書包小跑著追上去，始終落后他半步。一路沉默，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在黃昏寂靜的校園里交錯。梧桐絮還在飄，落在肩頭，帶著春天最后一點輕軟。直到走出校門，他猛地停住腳步。

“我家在那邊?！彼郑疫吥菞l栽滿高大懸鈴木、路燈尚未亮起因而顯得格外幽深的巷子指了一下，沒有告別，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身影便迅速被巷口的陰影吞沒。

我獨自站在校門口喧鬧的人流邊緣，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暮春的風帶著涼意穿過我的校服襯衫，心口卻莫名地泛起一絲溫熱的漣漪。那時懵懂的我，還未能預見，這個渾身是刺、眼神冰冷的少年，會在我本就如流沙般握不住的生命里，掀起怎樣一場足以粉身碎骨的驚濤駭浪。

日子在梧桐葉由嫩綠轉(zhuǎn)為深碧中滑過。我和陸沉之間，那層堅冰似乎被一種微妙的默契悄然融化了一道細縫。他依舊大部分時間在課堂上沉睡，但偶爾，當我咬著筆桿對著解析幾何題苦思冥想、額角滲出細汗時，會感覺到身側(cè)一道若有若無的目光。有時，他會極其突兀地湊近，帶著他身上那種混合著淡淡皂角和煙草的獨特氣息，目光掃過我涂滿草稿的演算紙，然后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嗤。那聲音里沒有嘲諷，倒像是一種習慣性的不耐煩。

一次沉悶的物理自習課，我正被一道電路設計題困住，密密麻麻的電阻符號在眼前扭曲成一片亂麻。草稿紙上畫滿了徒勞的嘗試。額角的汗珠滾落，洇濕了紙頁一角。忽然，旁邊伸過來一只手，骨節(jié)分明，皮膚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那手指異常靈活，幾乎是粗暴地從我僵硬的指間抽走了筆。

我愕然轉(zhuǎn)頭。陸沉不知何時醒了，他微蹙著眉，臉上還帶著趴睡壓出的紅痕，眼神卻異常專注銳利。他沒看我，只盯著我的草稿紙，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刷刷作響，線條簡潔利落，串聯(lián)并聯(lián)瞬間條分縷析，幾個關(guān)鍵公式躍然紙上，解題思路豁然開朗。

“好了。”他隨手將筆扔回給我桌上，發(fā)出一聲輕響，隨即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般，重新埋首于臂彎，只留給我一個毛茸茸的黑發(fā)頂心。

我看著紙上那清晰有力的字跡，每一步都精準地切中要害，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震動。一種混雜著震驚和滾燙的暖流沖撞著喉嚨：“原來……你這么厲害?。俊?/p>

他埋在臂彎里的頭似乎動了一下，發(fā)出一個模糊不清的鼻音，算是回應。這扇無意間被推開的門，成了我們之間沉默堡壘的第一道缺口。此后，遇到真正棘手的難題，我總會猶豫著，用筆帽輕輕戳一戳他搭在桌沿的手臂。他起初會不耐煩地嘖一聲，眉頭擰得更緊，但最終還是會睜開那雙倦意沉沉的眼睛，掃一眼題目，接過筆，在草稿紙上飛快地寫下一串串跳躍的思維符號。講解時，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初醒的含混，邏輯卻異常清晰鋒利，像一把精準的手術(shù)刀，輕易剖開復雜的表象。

一種隱秘的節(jié)奏在我們之間悄然形成。午后的陽光有時過于熾烈，透過梧桐葉的縫隙，剛好灼烤著我的側(cè)臉。當我趴在桌上試圖小憩片刻時，會聽到身旁輕微的響動——是他無聲地站起來，伸長手臂，將那半幅藍色的舊窗簾嚴嚴實實地拉攏，將刺目的光線擋在外面。一片帶著涼意的陰影溫柔地覆蓋下來。放學路上，梧桐的濃蔭遮蔽了夕陽最后的余熱。我們不再是一前一后，開始并肩而行。沉默依舊占據(jù)大多數(shù)時間，但偶爾，他會突然開口，聲音融入暮色。

“老頭子的酒瓶，昨晚又碎了三個。”他踢開腳邊一顆石子，石子滾進路邊的排水溝，發(fā)出空洞的回響。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滿地玻璃渣，混著酒味，那味道……”他扯了扯嘴角，沒再說下去?；椟S的路燈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將那深藏的疲憊和荒蕪映照得無所遁形。

我側(cè)過頭看他，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悶悶地疼。父母離異的硝煙，父親沉溺酒精的深淵，原來這就是將這個曾熠熠生輝的少年拖入泥沼的真相。暮色四合，梧桐樹的影子在我們腳下被拉得很長很長。那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疼痛的沖動涌上心頭——我想拉住他，想把他從那片冰冷的泥沼里拽出來，想用自己的微光，照亮他前行的方寸之地。

命運卻在此刻，露出了它最殘忍的獠牙。

一次例行的畢業(yè)體檢。冰涼的聽診器滑過皮膚，醫(yī)生溫和的笑容在問及最近是否胃部不適時，悄然凝固。我獨自坐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診室里，窗外是醫(yī)院花園里開得正盛的月季，紅得刺眼。當那張薄薄的診斷報告遞到我手中，白紙黑字，“胃癌晚期”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我的視網(wǎng)膜，灼穿了我整個世界賴以運轉(zhuǎn)的軸心?？諝獗凰查g抽空，耳邊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轟鳴。十七歲，像一張剛剛展開、墨跡未干的畫卷，卻被命運粗暴地宣告了期限。那些關(guān)于未來的憧憬，那些偷偷在心底描摹了無數(shù)次的、關(guān)于某個人的畫面，在這一刻，轟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