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秀宮的銅鶴香爐里燃著安神的檀香,沈微君正臨窗翻著一卷《戰(zhàn)國策》。沈微君未出閣時,就愛在府上讀些前庭舊時的各類本子。只是家母不讓,她耐不住只能悄悄摸摸偷著看。
如今進了宮,她也只敢藏在椅墊下后,趁無人的時候翻看幾卷。
檐外的石榴樹影被晚風搖得簌簌響。沈微君從將軍府帶來的貼身侍女安兒端來一碗冰鎮(zhèn)銀耳羹,剛要說話,廊下突然炸開一聲凄厲的貓叫,緊接著是瓷器碎裂的脆響。
沈微君“怎么了?”
沈微君合上書,指尖還停在“誹在己,譽在上”一句上。
安兒掀簾的手頓了頓,外面已經(jīng)亂成一團。翊坤宮的掌事嬤嬤帶著四個宮女,正把一個小丫鬟按在階下。那宮女是宮里嬤嬤剛撥來儲秀宮得六人其一,她還認不太全,聽其他人的呼喊叫青禾,手里攥著個油紙包,一股濃烈的藥味順著風飄進來。
翊坤宮掌事余嬤嬤“沈小主好大的架子!”
翊坤宮余嬤嬤的聲音像淬了冰
翊坤宮掌事余嬤嬤“貴妃娘娘的雪團兒在廊下打盹,被你這刁奴用怪東西驚得撞翻了茶盞,抓傷了娘娘的手!你倒是躲在屋里安坐,當真好規(guī)矩!”
沈微君起身時,安兒已經(jīng)變了臉色:
翊坤宮掌事余嬤嬤“嬤嬤這話冤枉!我們小主一直在看書,奴婢……”
翊坤宮掌事余嬤嬤“閉嘴!”
領頭的宮女春桃厲聲打斷:
翊坤宮宮女春桃“一個沒品級的秀女,也敢讓奴才頂嘴?”
沈微君走到門口,目光先落在青禾身上。那丫鬟袖口沾著片丁香葉,油紙包里散出的氣味正是丁香——藥房里管制的藥材,氣味烈得能嗆人。再看廊下那只通體烏黑的貓,正被翊坤宮的人抱在懷里,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低吼,爪子上還沾著點血漬。
沈微君“青禾”
沈微君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沈微君“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青禾猛地抬頭,眼里滿是慌亂,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她袖口磨破了塊布,露出的手腕上有圈紅痕,像是被人狠狠勒出來的印子。沈微君記得今早讓她去庫房取絲線,這會子卻跑到西廊,還帶著藥房的丁香,實在蹊蹺。
翊坤宮掌事余嬤嬤“還敢裝傻?”
翊坤宮嬤嬤上前一步,手里的節(jié)杖在地上頓出悶響:
翊坤宮掌事余嬤嬤“方才我們親眼看見,你鬼鬼祟祟往雪團兒跟前湊,它一炸毛,你就往儲秀宮跑!不是你是誰?”
翊坤宮掌事余嬤嬤難不成是我老眼昏花,冤枉了你們!
正說著,遠處傳來太監(jiān)尖細的唱喏:
沈微君“貴妃娘娘駕到——”
沈微君轉(zhuǎn)身整了整衣襟,安兒想替她撣去方才裙角的沾上灰塵,被她按住了手。她迎著來人屈膝行禮,目光落在貴妃被宮女攙扶的左手上——素白的綾羅纏著傷處,血漬已經(jīng)洇開了半寸。
貴妃娘娘“抬起頭來?!?/p>
貴妃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戈鐵馬般的壓迫感。她比宮規(guī)畫像上更顯凌厲,鳳釵上的珍珠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每一顆都像是在丈量尊卑。
沈微君依言抬頭,視線剛好到貴妃胸前的鸞鳥紋繡帕。
沈微君“臣妾沈微君,參見貴妃娘娘?!?/p>
貴妃娘娘“免禮?!?/p>
貴妃的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轉(zhuǎn),像是在掂量什么物件
貴妃娘娘“皇上欽點的人,果然有幾分不同。只是這規(guī)矩,倒像是沒學全?!?/p>
貴妃娘娘“臣妾愚鈍,請娘娘示下?!?/p>
沈微君保持著半蹲的姿勢,指尖在袖中輕輕蜷起。她知道此刻多說一個字,都可能被挑出錯處。
貴妃娘娘“示下?”
貴妃嗤笑一聲,揚了揚受傷的手
貴妃娘娘“本宮的貓在自家園子打盹,都能被你宮里的奴才用臟東西驚嚇。沈小主是覺得,鎮(zhèn)國大將軍的女兒入宮,就不必守宮里的規(guī)矩了?”
這話像根針,精準地刺在最敏感的地方。沈微君垂眸道:
沈微君“臣妾不敢。家父教臣妾的第一樁事,便是恪守本分。只是青禾此舉,實在反常?!?/p>
貴妃娘娘“反常?”
貴妃身后的掌事嬤嬤接過話頭:
翊坤宮掌事余嬤嬤“人贓并獲,還敢說反常?這丁香是藥房的東西,尋常宮女哪能拿到?依老奴看,怕是有人指使,想借貓驚駕,給娘娘添堵!”
青禾突然尖叫起來:
宮女青禾“不是的!是我自己……我聽說這東西能驅(qū)蟲,就、就從藥房偷了點……”
宮女青禾“偷?”
沈微君終于抬眼,目光銳利如刀,
沈微君“儲秀宮的驅(qū)蟲香是上月新領的,夠用半年。你既知是偷,為何偏挑今日,偏挑在貴妃娘娘的貓跟前用?”
青禾被問得一噎,眼淚涌了出來:
宮女青禾“我、我……”
貴妃娘娘“夠了!”
貴妃忽然抬手,鳳鐲在腕間撞出清響
貴妃娘娘“沈微君,你倒是會說話。只是本宮問你,這奴才是你的人,她犯了錯,你這個主子,打算怎么擔?”
沈微君挺直脊背,聲音平靜卻清晰:
沈微君“臣妾初入宮闈,管教下人不力,愿領責罰。只是青禾一向膽小,今日之事處處透著怪異,還請娘娘容臣妾查問清楚,再行領罰也不遲。”
貴妃娘娘“查問?”
貴妃往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貴妃娘娘“你想查什么?查本宮是不是冤枉了鎮(zhèn)國大將軍的女兒?”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翊坤宮的宮女們都屏住了呼吸,連風吹過石榴葉的聲音都變得刺耳。沈微君知道,此刻若是露了半分怯,不僅自己要遭殃,還可能連累父親。
她緩緩跪下,額頭離地面還有三寸:
沈微君“臣妾不敢質(zhì)疑娘娘。只是春桃袖口有勒痕,顯然是被人脅迫;丁香氣味濃烈,她既想偷偷使用,為何不藏得嚴實些?這兩處疑點,若不查清,怕是有人會借此事挑撥離間,讓娘娘平白落個不容新人的名聲。”
貴妃的眼神變了變。她低頭看著沈微君烏黑的發(fā)頂,這秀女雖跪著,卻沒有半分諂媚,脊背挺得筆直,倒有幾分鎮(zhèn)國大將軍的風骨。
貴妃娘娘“哦?”
貴妃的語氣緩和了些
貴妃娘娘“你倒是替本宮著想。那依你看,是誰在挑撥?”
沈微君“臣妾不敢妄議?!?/p>
沈微君叩首,
沈微君“只是后宮之中,若有人想借臣妾與娘娘結怨,得利者是誰,娘娘心里想必比臣妾清楚?!?/p>
這話點到即止,卻像顆石子投進水里,在貴妃心里起了波瀾。貴妃瞥了眼階下瑟瑟發(fā)抖的青禾,又看了看西北方向——翠微宮的方向。想起宸妃前些日子,曾借著請安的空閑來翊坤宮小坐,明里暗里得提起鎮(zhèn)國大將軍,今日這事,來得未免太巧。
貴妃娘娘“你倒是聰明?!?/p>
貴妃忽然笑了,
那笑意卻沒到眼底,
貴妃娘娘“只是聰明過頭,可不是什么好事?!?/p>
她轉(zhuǎn)向掌事嬤嬤:
貴妃娘娘“把這刁奴帶下去,杖二十,發(fā)去浣衣局。告訴那里的管事,讓她好好學學規(guī)矩?!?/p>
青禾哭喊著被拖走時,沈微君聽見她含混地喊了句
宮女青禾“是宸妃宮里的姐姐……”
后面的話被堵住了嘴。
貴妃的目光重新落在沈微君身上:
貴妃娘娘“沈微君,你父親手握兵權,你又是皇上欽點的秀女,這儲秀宮怕是待不久?!?/p>
沈微君“臣妾只求安分度日?!?/p>
沈微君依舊跪著:
沈微君“能侍奉皇上與娘娘,已是臣妾的福分?!?/p>
貴妃娘娘“安分?”
貴妃彎腰,用沒受傷的手輕輕挑起她的下巴,指尖冰涼
貴妃娘娘“這宮里,安分的人活不過三個月。你既姓沈,就該明白,有些站隊,由不得你選?!?/p>
沈微君迎上她的目光,不躲不避:
沈微君“臣妾愚鈍,但知尊卑有別。貴妃娘娘是六宮之首,臣妾自當敬重?!?/p>
這話答得滴水不漏,既表了態(tài),又沒把話說死。貴妃松開手,直起身理了理裙擺:
貴妃娘娘“起來吧??丛谀氵€算懂事的份上,今日之事,便不與你計較了。只是往后,管好自己的人?!?/p>
貴妃娘娘“謝娘娘恩典?!?/p>
沈微君起身時,膝蓋已有些發(fā)麻,卻依舊站得筆直。
貴妃一行人離去時,安兒才敢上前攙扶。儲秀宮的宮人都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沈微君望著翊坤宮的方向,那里宮燈璀璨,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丫鬟安兒“小主,”安兒聲音發(fā)顫,“青禾她……”
沈微君“她不是被收買,就是被脅迫?!?/p>
沈微君轉(zhuǎn)身回屋,月光剛好照在她臉上,一半明一半晦,映照出月眉星眼地側臉。
沈微君“宸妃想借貴妃的手除了我,貴妃卻想借這事看看我的斤兩?!?/p>
她走到妝臺前,拿起那卷《戰(zhàn)國策》,指尖在“誹譽”二字上停留片刻:
沈微君“去告訴管事太監(jiān),就說我宮里的人驚擾了貴妃,罰我禁足三日,抄寫《內(nèi)訓》十遍。”
安兒一愣:
丫鬟安兒“小主,您何必……”
沈微君“這不是罰,是姿態(tài)?!?/p>
沈微君翻開卷頁,墨香混著窗外若有似無的丁香味飄進來
沈微君“貴妃給了我臺階,我總得接得住。至于宸妃……”
她沒再說下去,只是目光落在窗外那棵石榴樹上。今年的果子結得早,青綠色的,藏在葉底,像極了這深宮里沒說出口的心思。
三更的梆子聲傳來時,沈微君還在燈下抄寫。筆尖劃過宣紙,留下工整的字跡,只是其中那句“言必顧行,行必顧言”,比別處落筆緩了些,收筆更剛勁有力,力道增重幾分。她知道,這禁足的三日,不會太平。翠微宮的那位,會就此罷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