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塊浸了墨的濕布,沉甸甸地壓在范府墻頭上。范閑的靴子踩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一步一步,像踩在范舒的心尖上。跟在后面的范舒攥著衣角,布料被攥得發(fā)皺,手心全是汗。剛才馬車上那一下觸碰還在手上留著余溫,帶著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麻意。
穿過后花園角門,抄手游廊的燈籠被風(fēng)吹得搖晃,在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范閑走得快,步子邁得又大,范舒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廊檐下的鐵馬風(fēng)鈴被風(fēng)刮得叮當(dāng)作響,攪得人心煩意亂。
"吱呀"一聲,范閑推開了書房的門。屋里沒點(diǎn)燈,黑黢黢的像個張著嘴的窟窿。范閑先進(jìn)去,范舒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進(jìn)去。剛邁過門檻,身后的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驚得范舒一個激靈。
"站那兒別動。"范閑的聲音從黑暗里傳來,帶著命令的口氣。
范舒僵在原地,連氣都不敢大喘。黑暗中能聽見范閑摸索火折子的聲音,"呲"的一聲,黃澄澄的火光躥起來,映亮了范閑一半的臉。他把火折子湊近燭臺,跳躍的燭火立刻舔上了牛油蠟燭的燈芯。
燭光明起來的一瞬間,范舒清楚地看見范閑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翻涌著審視與探究,像獵人打量著落入陷阱的獵物。范閑沒說話,就那么站在書桌后面,隔著搖曳的燭火盯著范舒,眼神銳利得幾乎要把人看穿。
書房不大,靠墻立著幾個大書柜,里頭塞滿了書??諝庵酗h著淡淡的墨香和舊書特有的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藥草味。范舒的目光掃過墻上掛著的字畫,心跳得飛快。這就是范閑讀書的地方,未來父親無數(shù)個夜晚挑燈夜讀的所在。他下意識地垂下眼簾,掩去眸中復(fù)雜的情緒。
"把門閂插上。"范閑突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些。
范舒依言轉(zhuǎn)身插上了門閂。木門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這個動作仿佛在兩人之間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把所有的秘密和猜疑都關(guān)在了這方寸之間。
"過來。"范閑指了指書桌前的椅子。
范舒磨磨蹭蹭地走過去,剛坐穩(wěn),范閑突然向前傾身,雙肘撐在桌面上:"你在宮里說,水可以往上流?"
范舒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心頭微凜。來了,試探開始了。他挺直脊背,聲音平靜無波:"并非自然上流,而是借助器械之力。"
"器械?"范閑挑眉,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慶國水利著作我也算涉獵過,從未見此等記載。你所謂的器械,是何原理?"
"簡單來說,是利用杠桿和輪軸的復(fù)合運(yùn)動,將低處的水提至高處。"范舒斟酌著用詞,避免太過超前的術(shù)語,"就像井邊的轱轆,但結(jié)構(gòu)更復(fù)雜,能借水力自行運(yùn)轉(zhuǎn)。"
范閑沉默片刻,燭火在他眼中跳躍:"聽起來倒像墨家機(jī)關(guān)術(shù)。你師從何人?"
"家學(xué)淵源罷了。"范舒垂下眼瞼,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緊張,"家父曾是個四處游歷的工匠,教過我些奇技淫巧。"
"工匠?"范閑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能教出知曉'杠桿輪軸'的工匠,可不是尋常貨色。這水車,你能造出來?"
"可以。"范舒抬眼,目光坦然而堅定,"需要些木料、鐵器和三日時間。"
范閑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從筆筒里抽出支毛筆,蘸飽墨汁在宣紙上快速勾勒。寥寥幾筆,竟畫出個簡單的水車輪廓,只是結(jié)構(gòu)有些歪斜。"是這樣?"
范舒心中微訝,面上卻不動聲色:"大人畫的大體相似,但葉輪角度不對,水流沖擊時效率會很低。還有這里,"他伸手,指尖輕輕點(diǎn)在輪軸與支架的連接處,"需要加個軸承,減少摩擦,否則用不了幾日就會卡頓。"
范閑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握著筆的手指緊了緊。這個少年對水車結(jié)構(gòu)的熟悉程度,遠(yuǎn)超一個普通工匠之子該有的水平。尤其是那個"軸承"的提法,精準(zhǔn)得令人心驚。
他將毛筆重重擱在硯臺上,墨汁濺出幾滴:"你似乎對這些東西...格外精通。"
"談不上精通。"范舒收回手,指尖微蜷,"只是從小擺弄慣了,知道些皮毛。"他清楚,此時任何自夸或過度解釋都會引來更深的懷疑。
書房里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噼啪"的輕響。范閑靠在椅背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巴,眼神晦暗不明。范舒則端坐著,腰背挺直,神色從容,仿佛剛才討論的只是件再尋常不過的農(nóng)具。
"咕嚕?!?
一陣不合時宜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范舒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窘迫地低下了頭。從宮里出來到現(xiàn)在,他還粒米未進(jìn),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
范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消散不少。他搖搖頭,站起身走到門口,打開個角門:"去吧,去廚房找點(diǎn)吃的。今天的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
范舒愣住了。這就...結(jié)束了?沒有更多質(zhì)問,沒有繼續(xù)試探?他看著范閑的側(cè)臉,突然意識到,這個便宜老爹可能比他想象的還要敏銳難測。
"那...水車的事?"范舒猶豫著問道。
范閑擺擺手:"我讓老管家?guī)闳旆?,需要什么工具材料盡管說。三天后...我陪你一起去見陛下。"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記住,在陛下面前,只說你會做,別說你懂為什么。"
范舒心中一凜,恭敬地應(yīng)道:"是,多謝大人提醒。"
"去吧。"范閑轉(zhuǎn)過身,不再看他。
范舒松了口氣,轉(zhuǎn)身跑出了書房。穿過月亮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范閑還站在門口,廊下的燈籠照著他的身影,一半明一半暗,像個解不開的謎。
廚房里飄著淡淡的米香,老管家已經(jīng)讓人備好了飯菜。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面,臥著兩個金黃的荷包蛋,旁邊還有一小碟醬牛肉。范舒餓壞了,也顧不上燙,呼嚕呼嚕地吃了起來。面條勁道,湯頭鮮美,荷包蛋煎得外焦里嫩,是他最愛吃的溏心蛋。
"少爺...哦不,先生..."老管家站在一旁,搓著手,眼神里帶著幾分好奇和困惑,"您跟我們家大人...是什么關(guān)系啊?"
范舒嘴里塞滿了面條,含糊不清地說:"我...我是宮里派來協(xié)助大人辦事的匠戶子弟。"
老管家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多問,只是眼神里的疑惑更深了。范舒知道這理由編得不算圓滿,但眼下也只能這么說了。吃完面,老管家領(lǐng)著他去庫房找工具。范府的庫房真大,各種五金工具、木材石材應(yīng)有盡有,比他想象的還要齊全。
"先生需要什么盡管說,小的這就去準(zhǔn)備。"老管家恭敬地說。
范舒在心里盤算著水車的構(gòu)造,開口道:"我需要幾根結(jié)實(shí)的木頭,大概這么粗。"他用手比劃了一下,"還要鋸子、刨子、鑿子...對了,還要些鐵釘子和麻繩。"
老管家一一記下,很快就安排下人把東西搬到了后院的空地上。月光灑在后院,銀輝遍地,正好能看清楚東西。范舒擼起袖子,開始忙活起來。他先用炭筆在木板上畫出輪軸的形狀,然后拿起鋸子開始鋸木頭。
鋸子有點(diǎn)沉,范舒的手很快就酸了。他停下來揉了揉手腕,望著天上的明月,心里五味雜陳。剛才在書房的一幕還歷歷在目,范閑探究的眼神,那句"只說你會做,別說你懂為什么",都像石頭一樣壓在他心上。這個未來的父親,果然敏銳得可怕。
他知道,從范閑決定帶他回來開始,就從未放下過警惕。這場試探,才剛剛開始。他不能有絲毫松懈,否則不僅改變不了歷史,自己恐怕也要性命不保。
"吱呀——"
身后傳來輕微的開門聲。范舒回過頭,看見范閑穿著一身月白色的中衣站在門口,頭發(fā)松松地挽著,手里還拿著一件外套。月光灑在他身上,整個人看起來柔和了許多,少了白天的銳利和警惕。
"還沒睡?"范閑走過來,把外套輕輕搭在范舒肩上,"夜里涼,別凍著了。"
范舒的心一暖,隨即又涌起一股警惕。他低下頭,掩飾自己的情緒:"快好了,把這些木頭處理完就去睡。"
范閑沒說話,就那么靜靜地站在旁邊看著他干活。月光下,范舒能感覺到他溫和的目光,不像在宮里那樣銳利,也不像在書房那樣充滿審視,就只是平靜地看著,帶著一絲好奇。
過了一會兒,范閑突然開口:"你說的杠桿原理...除了水車,還能用在別的地方?"
范舒的動作頓了頓,斟酌著回答:"當(dāng)然。比如蓋房時吊裝重物,或者...改良投石機(jī)。"他故意提到軍事用途,想看看范閑的反應(yīng)。
范閑果然眼睛一亮,隨即又恢復(fù)平靜:"改良投石機(jī)?怎么改?"
"增加力臂長度,改變配重方式..."范舒一邊說一邊比劃,"不過那些都是理論上的想法,我沒實(shí)際造過。"他適時地打住,避免言多必失。
范閑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地"嗯"了一聲。范舒偷偷瞥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望著天上的明月,眼神悠遠(yuǎn),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你父親..."范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他現(xiàn)在在哪里?"
范舒的心猛地一緊。來了,試探身份了。他低下頭,聲音低了下去:"家父...去年病逝了。"
范閑"哦"了一聲,沒再追問。范舒卻感覺背后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不敢抬頭看范閑的表情,只能更加賣力地刨著木頭。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偌大的范府后院,一老一少相對無言,只有刨子刮過木頭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范舒不知道范閑什么時候離開的,等他放下工具準(zhǔn)備休息時,肩上的外套還帶著余溫。他望著書房方向透出的燈光,輕輕嘆了口氣。今晚這關(guān),總算是勉強(qiáng)過了。但他知道,真正的挑戰(zhàn),還在后面等著他。
他拿起那件帶著淡淡墨香的外套,疊整齊放好,重新拿起鋸子。手指觸到微涼的金屬,他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未完的工作。無論如何,三天后的水車,必須成功。這是他在這個時代立足的第一步,也是改變歷史的關(guān)鍵一步。
后院的柴房里,一個黑影悄然隱去。他懷里揣著一張字條,上面用極小的字寫著:"范閑深夜見范舒,觀其制器手法,似有深意。范舒提及杠桿輪軸等新奇名詞,范閑頗為關(guān)注。"黑影幾個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而此時的范舒,對此一無所知。他正專注地打磨著手中的輪軸,月光灑在他的臉上,映出堅定的眼神。他不知道,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正在悄然醞釀。
鋸子在掌心磨出細(xì)密的水泡,范舒渾然不覺。月光把他的影子釘在青石板上,像幅被揉皺又勉強(qiáng)展平的畫。他盯著輪軸上即將貫通的榫卯接口,突然聽見柴房方向傳來極輕的"咔嗒"聲。
是老鼠?
范舒屏住呼吸,將耳朵轉(zhuǎn)向聲響來源。夜風(fēng)穿過廊檐鐵馬,風(fēng)鈴亂響中,隱約有布料摩擦石壁的動靜。他緩緩放下工具,抓起門邊劈柴用的鐵斧,腳步踩在木屑上悄無聲息。
柴房門虛掩著,露出條漆黑縫隙。范舒心臟狂跳,右手握緊斧柄,左手猛地推開門——
空的。
只有堆碼整齊的柴火,蛛網(wǎng)在墻角結(jié)得密密匝匝。他的影子被月光拽進(jìn)門內(nèi),在地面拖出長長的陰影。正要轉(zhuǎn)身,鼻端卻捕捉到縷陌生氣息,混合著松煙墨與某種冷冽的花香,絕不是范府下人該有的味道。
木柴堆頂層歪了半塊劈柴,明顯剛被動過。
"誰在那里?"范舒故意放重腳步,同時眼角余光掃過院墻。墻頭青瓦在月色下泛著冷光,東南角那片竹葉正在無風(fēng)自動。他突然將鐵斧脫手?jǐn)S出,斧頭擦著柴堆飛過,"砰"地釘進(jìn)后面土墻。
柴堆轟然倒塌,露出個蜷縮的黑影。
"出來。"范舒聲音發(fā)緊。這人竟能在他眼皮底下藏這么久,絕非尋常貨色。
黑影緩緩抬頭,月光照亮張蒼白的面容。竟是個穿青色宮裝的少女,發(fā)髻上插著支銀簪,簪尖閃著寒芒。她懷里緊緊抱著個錦囊,看見范舒手中沒有武器,突然從袖中滑出柄短刀。
"別過來!"少女聲音發(fā)顫,刀刃卻穩(wěn)穩(wěn)對準(zhǔn)范舒心口,"我...我只是路過。"
范舒冷笑。這回答比小孩子撒謊還拙劣。他注意到少女袖口沾著新鮮木屑——和后院地上的一模一樣。"路過能藏半個時辰?路過需要帶刀?"
少女握刀的手更緊了,指節(jié)泛白:"范閑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你們剛才說的杠桿原理..."
"咔嚓"一聲輕響,范舒猛地轉(zhuǎn)頭。身后書房方向不知何時亮起燈火,窗紙上投映出道熟悉的人影,正靜靜地看著后院。
少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色驟變。她不再猶豫,揮手將短刀擲向范舒面門,趁他側(cè)身閃避的瞬間躍上柴堆,幾個起落便到了院墻下。
范舒撿起地上短刀,追到時只看見片青布衣角消失在墻外。他摸著刀鞘上暗繡的海棠花紋,心中疑竇叢生——這宮裝樣式,分明是內(nèi)廷女官服飾。
"看夠了?"范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慣有的戲謔,卻掩不住一絲凝重。
范舒轉(zhuǎn)身,看見范閑站在書房廊下,手里提著盞羊角燈籠。暖黃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人跑了。"
"我知道。"范閑走下臺階,目光掃過倒塌的柴堆,"刀呢?"
范舒遞過短刀。范閑抽出刀刃,月光下刀鋒泛著幽藍(lán),竟是淬過毒的。"宮里來的。"他用指尖拭過刀鞘海棠紋,眸色深沉,"你猜...是哪個主子派來的?"
范舒想起少女提到杠桿原理時驚恐的神色:"她聽到我們說話了。"
"聽到多少?"
"關(guān)于水車...還有那些原理..."范舒聲音漸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闖了多大禍,談?wù)撨@些超前知識本就冒險,如今又被外人知曉...
范閑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節(jié)用力:"你父親真是工匠?"
范舒猝不及防,只覺得手腕一緊,疼痛讓他皺起眉頭,卻犟著不肯出聲。
"說!"范閑加重力道,眼里翻涌著探究與懷疑,"你這些知識到底從哪學(xué)來的?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家父確實(shí)是工匠!"范舒痛得吸氣,卻依舊不肯松口,"這些都是從他留下的札記上學(xué)的!接近你...我能有什么目的?是慶帝把我送到你身邊的!"
范閑盯著他倔強(qiáng)的臉,手指微微顫抖。這個少年的眼神太過坦蕩,坦蕩得不像在說謊??赡切┲R,那些遠(yuǎn)超這個時代的見解,又該如何解釋?
遠(yuǎn)處突然傳來梆子聲,三更天了。
范閑松開手,范舒的手腕上已經(jīng)留下幾道清晰的指印。"今晚的事,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他將毒刀收入袖中,"三天后的水車必須萬無一失,那是你我現(xiàn)在唯一的護(hù)身符。"
范舒捂著發(fā)疼的手腕,看著范閑轉(zhuǎn)身回書房的背影。燈籠光暈在石板路上搖晃,像在他心上踩出串凌亂的腳印。墻角陰影里,半截青布衣袖靜靜躺在那里,被月光照得泛著冷光。
他撿起那截衣袖,指尖觸到布料上殘留的體溫。錦囊!剛才那少女懷里的錦囊——是掉在這里了?
范舒握緊袖中柔軟的錦囊,邊緣繡著半朵殘缺的海棠。這花色,他似乎在宮里某處見過...范舒捏緊那半朵海棠錦囊,布料邊緣的金線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袖口還殘留著少女身上的松煙墨香,與范閑書房里的味道截然不同——那是種摻雜了麝香的冷冽香氣,他猛然想起在御書房外等候時,有位戴銀簪的女官曾匆匆走過。
"還愣著?"范閑不知何時折返,站在五步開外。燈籠光照不到的陰影里,他半瞇著眼,"撿到什么了?"
范舒不動聲色將錦囊揣進(jìn)內(nèi)袋,木屑從指縫簌簌落下:"沒什么。大概是剛才那人掉的手帕。"撒謊時后頸發(fā)緊,他趕緊轉(zhuǎn)過身假裝收拾工具。榫卯接口還差最后三分沒鑿?fù)ǎ鹿庀履敬滔窦?xì)小的銀針。
范閑的腳步聲停在身后。范舒心尖懸起,能聽見對方呼吸頻率的變化。這還是他頭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范閑的審視,不似先前在書房隔著燭火,此刻像是實(shí)質(zhì)的網(wǎng),細(xì)密地裹住周身。
"你父親的札記...還在嗎?"
斧刃突然打滑,在輪軸上劃出道深痕。范舒心臟驟?!顡?dān)心的問題還是來了。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鐵銹味兒才啞著嗓子開口:"流落途中...弄丟了。"
沉默在兩人間蔓延。柴房門吱呀作響,風(fēng)卷著細(xì)沙打在背上。范舒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直到聽見范閑低低地嗤笑出聲。
"弄丟了?"范閑繞到他面前,燈籠光正照在范舒臉上,"那些杠桿輪軸、軸承原理...字字句句都記得清楚,偏生最重要的札記弄丟了?"
范舒攥著鑿子的手不住顫抖。冷汗順著脊梁滑進(jìn)衣領(lǐng),激起串戰(zhàn)栗。他想抬頭反駁,視線卻被范閑眼里翻涌的情緒釘在原地——那里有憤怒,有疑慮,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我沒撒謊。"聲音細(xì)若蚊蚋,連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
范閑突然伸手捏住他下巴。指節(jié)力道大得驚人,范舒被迫仰起頭,下頜骨傳來碎裂般的疼痛。"看著我。"冷硬的命令砸下來,"再說次你沒撒謊。"
喉頭滾動,范舒強(qiáng)忍著掙脫的沖動。月光映亮范閑眼底的紅血絲,是連日未歇的疲憊。他突然想起史書里記載的那次宮廷夜宴,范閑也是這樣紅著眼,在刀光劍影里護(hù)著慶帝殺出重圍。
"札記..."范舒艱難地吞咽,"確實(shí)丟了。但那些圖...都刻在我腦子里。"
下巴上的力道驀地松了。范閑后退半步,燈籠光在他臉上投下更深的溝壑。"最好如此。"他轉(zhuǎn)身走向書房,步伐比方才沉重許多,"剩下的明天再做,滾去睡。"
范舒癱坐在木屑堆里,直到書房燈火熄滅仍維持著同一姿勢。懷里的錦囊硌得心口發(fā)疼,繡著的海棠花瓣邊緣磨得鎖骨生疼。他摸出錦囊對著月光展開,里面靜靜躺著片枯葉,葉脈間隱約有極細(xì)的刻痕。
這不是普通的信物。范舒指尖撫過枯葉,突然想起范閑畫水車時筆尖停頓的角度。葉脈走向與范閑勾勒的輪軸草圖驚人地相似,只是更為復(fù)雜精巧——竟像是某種機(jī)關(guān)的拆解圖。
墻頭上又有竹葉簌簌作響。范舒迅速收起錦囊,抓起半塊木頭假裝打磨。月光下,他看見自己映在水缸里的影子,臉色慘白如紙,眼睛卻亮得嚇人。
這哪里是偷聽得來的麻煩,分明是有人故意送到眼前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