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的午后,陽光帶著一種近乎奢侈的慷慨,穿透尚且稀疏、只綴著零星嫩芽的枝椏,在蜿蜒的鵝卵石小徑上投下斑駁搖曳、形狀變幻的光影??諝饫飶浡环N獨特的混合氣息:初春泥土解凍后微潤的清新,頑強(qiáng)鉆出地面的草芽的微腥,以及醫(yī)院固有的、無處不在的消毒水的清冽。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而矛盾的生命況味——生機(jī)與衰敗、希望與禁錮在此刻微妙地共存。
幸村精市坐在一張被光禿禿的法國梧桐樹影半遮的長椅上。深藍(lán)色的微卷發(fā)絲在難得的暖陽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卻如同最殘酷的對比色,襯得他蒼白的臉色愈發(fā)透明,仿佛冬日里最后一層薄冰,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微微垂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視線長久地、近乎固執(zhí)地落在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上。那雙手,曾經(jīng)是他在球場上最值得信賴的武器——握拍時穩(wěn)定如山岳,揮拍時凌厲如閃電,精準(zhǔn)地掌控著每一寸球場的節(jié)奏與對手的命運。此刻,卻在無人處難以抑制地透出幾絲幾不可察的、令人心碎的輕顫。每一次細(xì)微的抖動,都像一把無形的鈍刀,在他心上反復(fù)割鋸。一種巨大的虛無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仿佛胸腔里塞滿了冰冷的鉛塊,讓他連呼吸都覺得費力,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無形的疲憊。世界的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無論是遠(yuǎn)處孩童模糊的嬉鬧,還是近處鳥雀的啁啾,都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
“幸村哥哥!”
一聲清脆如銀鈴的呼喊驟然劃破了這份凝滯得令人窒息的寂靜。一個穿著粉色小病號服、扎著兩個歪歪扭扭羊角辮的小女孩,像只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小鳥,撲棱棱地從花叢小徑那頭跑了過來。她的小臉蛋因為奔跑而紅撲撲的,洋溢著這個年紀(jì)特有的、似乎能驅(qū)散一切陰霾的純粹活力,與周遭清冷的氛圍格格不入。
幸村被這突如其來的活力撞得一怔,隨即下意識地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溫和卻難掩倦怠的笑容,伸出那雙尚在輕顫的手,穩(wěn)穩(wěn)接住了撲過來的小炮彈。她的沖力不大,卻帶著一種生命本身的重量?!靶】c跑。”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是長期沉默和虛弱的后遺癥。
小葵在他身邊坐下,小身子挨著他,帶來一股暖烘烘的熱氣。她立刻嘰嘰喳喳地分享起她今天的“探險”——哪朵不畏寒的茶花還在倔強(qiáng)地開著,哪棵光禿禿的樹枝上冒出了米粒大小的綠芽,哪只不怕冷的麻雀羽毛顏色特別亮……她的詞匯簡單,描述卻充滿童趣的想象力。幸村安靜地聽著,偶爾輕輕點頭回應(yīng),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花園深處。那里,一株在寒風(fēng)中依舊挺立、枝條遒勁的梅樹下,安置著另一張長椅。枝頭,幾朵早開的、顏色清淺的梅花在料峭的風(fēng)中微微顫動。
那里坐著一個人影。
陽光透過梅樹遒勁交錯的枝椏,篩下細(xì)碎的金芒,溫柔地籠罩著她。她穿著同樣藍(lán)白條紋的病號服,身形纖細(xì)得仿佛能被一陣稍大的風(fēng)帶走,但坐姿卻異常挺直,帶著一種沉靜的韌性,像一株努力汲取陽光的細(xì)竹。她微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膝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書,封面包裹著素雅的深藍(lán)色布質(zhì)書衣,看不清書名,但書頁的厚度和書衣邊緣的磨損,暗示著它的分量和主人翻閱的頻繁。她的手指纖長而蒼白,骨節(jié)清晰可見,正以一種從容不迫、近乎優(yōu)雅的姿態(tài)輕輕翻過一頁,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心安的“沙沙”聲。那動作如此專注,仿佛周遭的一切——冰冷的醫(yī)院圍墻、無處不在的病痛陰影、甚至是這喧鬧又清冷的早春氣息——都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安寧的屏障。陽光在她微垂的、柔軟的發(fā)梢和專注的側(cè)臉上跳躍,勾勒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易碎卻又無比堅韌的輪廓。她就像一幅靜物畫,融入了這片冬末春初的蕭瑟花園,卻又奇異地成為其中最寧靜、最富有生機(jī)的焦點。
“幸村哥哥,你看!”小葵興奮地拽了拽幸村微涼的袖子,小手指向梅花樹下,“那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姐姐!她可好了,會給我講故事,還會教我認(rèn)花園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草的名字!她看的書好厚好厚,”小葵夸張地張開雙臂比劃著,“像魔法書一樣!里面好多畫!”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純粹的崇拜和毫無保留的喜愛。
小葵不等幸村回應(yīng),便像脫韁的小馬駒,從他身邊跳下長椅,噔噔噔地朝著梅花樹下的身影跑去,粉色的身影在灰褐色的鵝卵石路上格外鮮明。
“姐姐!姐姐!”小葵清脆的聲音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漣漪。
樹下的身影聞聲,緩緩抬起頭來。
就在這一刻,幸村的目光與她相遇。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并非多么驚人的艷麗奪目,卻像初春解凍的高山深潭,清澈、平靜,蘊藏著一種超越年齡的通透與溫和,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深邃。陽光落入她琥珀色的眼底,折射出溫潤的光澤,沒有絲毫被病魔折磨的陰霾、怨懟或麻木,只有一片令人心安的、近乎永恒的寧靜。那寧靜并非空洞,反而像飽經(jīng)沖刷的河床,沉淀著某種厚重的力量。她的嘴角自然地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真實的弧度,對著跑近的小葵,那笑意如同春水漾開漣漪,瞬間點亮了她略顯蒼白的臉龐,驅(qū)散了那份因過分沉靜而帶來的疏離感。
“小葵,跑慢些?!彼穆曇舨桓撸瑤е唤z病弱的微啞,卻異常柔和悅耳,像羽毛輕輕掃過心尖,帶著一種撫平躁動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姐姐!”小葵一把抱住她的腿,仰著小臉,獻(xiàn)寶似的指向幸村的方向,聲音因為興奮而拔高,“你看你看!那就是我跟你說的,打網(wǎng)球超級——超級厲害的幸村哥哥!比電視里的選手還厲害一百倍哦!”小家伙的詞匯量有限,只能用重復(fù)的“超級”和夸張的“一百倍”來表達(dá)她心中偶像那不可撼動的高度。
女子順著小葵手指的方向,目光再次落回幸村身上。
這一次,幸村清晰地、全方位地感受到了她的注視。那目光平靜如水,沒有絲毫好奇的探究,沒有刻意的同情,沒有因他“網(wǎng)球高手”的名號而生的絲毫波瀾或仰慕。它只是那樣溫和地、坦然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尊重,落在他身上,仿佛他和其他任何一個坐在這方寸花園里的人并無本質(zhì)不同——都只是被命運暫時困于此地的靈魂。然而,在這份平靜之下,幸村卻奇異地、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淡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的洞悉感。她似乎只是這樣平靜地看了一眼,就輕易地穿過了他勉力維持的部長式沉穩(wěn)和禮貌性的溫和表象,看到了那深藏于眼底的、名為“失去”的巨大空洞,以及那空洞邊緣蔓延的、無聲的驚惶與不甘。那種被瞬間看透的感覺,讓他心頭猛地一緊。
幸村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下意識地想移開視線,像一個被窺見秘密的孩子。但她的目光仿佛帶著某種奇特的引力,那份深潭般的寧靜,對他這個在絕望風(fēng)暴中掙扎的人而言,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如同溺水之人本能地想要抓住一塊漂浮的、堅實的浮木。
小葵充當(dāng)著最熱心的橋梁,她一手拉住女子冰涼的手,一手朝著幸村的方向用力揮舞,小臉因為努力而漲得更紅:“幸村哥哥!快過來呀!這是小葵最喜歡的姐姐!就像喜歡幸村哥哥一樣喜歡!”
女子被小葵拉著,無奈又縱容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滿了對小葵天真爛漫、毫無心機(jī)熱情的包容,仿佛她是自己世界里一個珍貴的小太陽。她輕輕合上膝上那本厚重的書,書脊上隱約可見燙金的法文字母在陽光下閃過微光。她站起身,動作帶著病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輕盈,每一個關(guān)節(jié)似乎都在訴說著不適,卻并不顯得虛弱無力,反而有種內(nèi)在的平衡感。陽光在她身后,幾片早凋的梅花瓣被風(fēng)卷起,如雪般簌簌飄落,有幾片落在她瘦削單薄的肩頭,宛如自然的點綴。
她任由小葵牽著手,朝著幸村所在的長椅,一步一步,從容地走了過來。她的步伐不快,甚至可以說有些緩慢,每一步都踩在細(xì)碎的陽光和零落的花瓣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感,仿佛踏著某種無聲的、只屬于她自己的韻律。那步伐無聲地宣告著:即使身處囹圄,靈魂依然可以保持從容。
幸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比她高許多,身形挺拔,即使在病中,那份屬于王者的骨架和氣度仍在。但此刻,站在這位名叫淺川遙的女子面前,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迷失在濃霧森林中的旅人,一個等待被審視、被某種更高法則評判的迷茫者。而她身上那種沉靜而堅韌的氣場,無形中形成了一種微妙的牽引,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那份寧靜的源頭。
小葵終于成功地把兩個人拉到了一起,得意洋洋地站在中間,仰著小臉,大眼睛撲閃撲閃,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仿佛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外交使命:“姐姐,這就是幸村哥哥!幸村精市哥哥!幸村哥哥,這是小葵的姐姐!”她似乎覺得這樣簡單的介紹還不夠隆重,不足以表達(dá)兩位在她心中分量極重的人物的地位,又急忙補(bǔ)充了一句,語氣帶著孩童特有的鄭重其事,“姐姐看書可厲害了!會講好多好多好聽的故事!還會畫花園里所有的花!她懂得好多好多!”
女子看著幸村,那雙平靜的琥珀色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穿著寬大的藍(lán)白條紋病號服,身形比入院時清減了不少,眉宇間籠罩著揮之不去的倦怠與茫然,深藍(lán)色的發(fā)絲在陽光下也顯得有些黯淡。她微微頷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許,那笑容如同初綻的、帶著寒意的梅花,清淺卻動人,帶著一種穿透寒意的暖意。
“你好,幸村君?!彼穆曇粢琅f是那樣柔和悅耳,像微風(fēng)拂過風(fēng)鈴草的葉片,帶著自然的韻律,“我是淺川遙。小葵經(jīng)常提起你?!彼皖^看了一眼身邊的小葵,眼中帶著溫和笑意,她的話語里沒有客套的恭維,只是陳述一個從孩子口中聽到的事實,語氣平和自然。
陽光暖融融地灑在三人身上,帶著初春特有的、尚不熾烈的溫度。早凋的梅花瓣無聲飄落,拂過他們的發(fā)梢、肩頭。小葵的手緊緊牽著兩個人的衣角或手指,小小的身體仿佛一座溫暖的橋梁,傳遞著一種天真的、想要連接一切的、純粹而強(qiáng)大的溫暖力量?;▓@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泥土和植物的氣息沖淡了,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緩慢而悠長,仿佛連風(fēng)都放輕了腳步。
幸村精市看著眼前這個名叫淺川遙的女子,看著她那雙仿佛能容納所有驚濤駭浪、沉淀所有歲月塵埃的平靜眼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奇異的、來自同類的氣息。那不是隊友們帶著擔(dān)憂和鼓勵的關(guān)懷,不是對手們充滿敬畏或挑戰(zhàn)的眼神,也不是醫(yī)生護(hù)士公式化的安撫。那是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共鳴——那是同樣被命運之錘以最殘酷的方式重?fù)暨^,靈魂被震蕩得支離破碎,卻依然在廢墟之上、在持續(xù)的疼痛中,努力維持著某種內(nèi)在秩序與尊嚴(yán)的靈魂所散發(fā)出的微光。那光芒微弱卻堅韌,在醫(yī)院的蒼白底色中,顯得格外醒目。
他微微吸了一口氣,花園里微涼的、帶著泥土和草木清甜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似乎稍稍驅(qū)散了一些胸口的滯澀與悶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褪去那份不自覺的沙啞,回應(yīng)道:
“你好,淺川桑。我是幸村精市。”
初春帶著料峭寒意的風(fēng)拂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和零落的花瓣,也吹動了淺川遙額前細(xì)碎柔軟的發(fā)絲。她輕輕“嗯”了一聲,那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風(fēng)聲里,卻像一顆小小的、溫潤的石子,投入了幸村精市此刻一片死寂、冰冷的心湖,蕩開了一圈微不可察、卻真實存在的漣漪。
陽光正好,帶著冬末的余威和春日的試探。一場始于小女孩純真無邪牽引的相遇,在這個充斥著離別與傷痛、希望與掙扎的白色空間里,悄然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