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著向南的路走了三個月。

春寒料峭時，終于在江南水鄉(xiāng)的一個小鎮(zhèn)聞到了熟悉的脂粉香。那是阿綰總用的桃花膏，去年我跑遍洛陽城的鋪子才尋到的。心猛地跳起來，攥著劍的手沁出細(xì)汗，腳步不由加快，石板路被踩得噔噔響。

鎮(zhèn)口的老槐樹抽出了新芽，樹下坐著個賣花的阿婆。我喘著氣問：“阿婆，您見過一個穿湖藍(lán)色裙子、插著桃木簪的姑娘嗎？”

阿婆抬頭看我，瞇眼想了半晌：“湖藍(lán)色裙子？是不是總愛坐在那邊石橋上繡東西的姑娘？”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連連點頭。

“唉，”阿婆嘆了口氣，往橋的方向指了指，“那姑娘前幾日還在呢，就是身子弱得很，總咳嗽。昨天傍晚來了輛馬車，說是她遠(yuǎn)房的表哥接她去蘇州養(yǎng)病，走的時候還跟我買了支桃花，說要插在窗邊?！?/p>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石橋上空蕩蕩的，只有風(fēng)吹過水面，帶起一圈圈漣漪。橋邊的石欄上，還留著一小塊未繡完的帕子，針腳細(xì)密，是阿綰最擅長的纏枝蓮紋樣，只是最后一針歪歪扭扭，像是繡到一半突然停了。

帕子旁，放著支熟悉的桃木簪。

就是我刻的那支，邊緣的毛刺被摩挲得光滑，簪頭卻缺了一塊，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磕掉的。

“她……走的時候，說了什么嗎？”我的聲音像被凍住了，每個字都磕磕絆絆。

“沒說啥，”阿婆收拾著花簍，“就是走的時候回頭看了好幾眼，眼睛紅紅的，像是有啥放不下的。對了，她還留了個東西，說要是有個背著‘碎星’劍的年輕人來找她，就把這個給他?！?/p>

阿婆從花簍底下摸出個油紙包，遞到我手里。我打開，里面是半塊桃花酥，用油紙仔細(xì)包著，和我懷里那半塊，正好能拼成一整塊。

旁邊還壓著張字條，字跡娟秀，卻有幾處被水洇過的痕跡，看得出發(fā)字的人當(dāng)時手在抖：

“阿猙，見字如面。我去蘇州找表姑了，她懂醫(yī)術(shù)，說能治好我的咳疾。你別來尋我，好好養(yǎng)傷。桃花酥記得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嚼了。等到來年桃花開，我……”

后面的字被劃掉了，只留下深深的一道墨痕，像一道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口。

我捏著字條，指尖冰涼。蘇州？哪里來的表姑？阿綰自小無依無靠，跟著我浪跡江湖，從未提過有什么親人。

這時，一個提著藥箱的郎中從橋上走過，嘴里念叨著：“可惜了那姑娘，明明是肺癆晚期，偏說自己只是咳疾，硬撐著不肯抓藥，昨天被人接走時，嘴唇都白得像紙……”

肺癆。

我猛地想起，斷魂崖那天，阿綰被綁在木樁上，黑風(fēng)堂的人用鞭子抽在她背上，她咳出的血染紅了湖藍(lán)色的裙角。那時我只想著護(hù)她走，竟沒注意到她咳得那樣厲害。

還有她留的解藥，那瓷瓶里的藥粉，除了能解腐骨散，分明還摻著潤肺的川貝。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子，卻從來沒跟我說過。

我踉蹌著跑到碼頭，船夫說昨天確實有輛馬車往蘇州去了，只是行到半路，那姑娘就咳得喘不上氣，馬車停在路邊，不知被哪個好心的農(nóng)戶接走了。

我騎著快馬追了三天三夜，沿著車輪印找到一處破敗的農(nóng)舍。院里的柴草堆上，放著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湖藍(lán)色裙子，裙角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黑。

農(nóng)戶說，姑娘送到這兒時已經(jīng)沒氣了，手里還攥著半塊桃花酥，另一只手緊緊抓著支斷了的桃木簪。

“她最后說啥了？”我抓住農(nóng)戶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jìn)他的肉里。

“就……就說‘阿猙要是來了，讓他別等了’，”農(nóng)戶被我嚇了一跳，“還說……說她繡的帕子沒繡完，對不起他……”

我走出農(nóng)舍時，天開始飄雨，和斷魂崖那天一樣冷。懷里的半塊桃花酥，不知何時被我捏得粉碎，混著指縫里的血，黏糊糊的。

原來她不是在等我。

原來她讓我往南走，是想讓我離她的終點遠(yuǎn)一點。

原來那句沒寫完的“等到來年桃花開”，后面藏著的，從來都不是重逢。

我站在雨里，胸口的傷口又開始疼，比在破廟里那次更疼，疼得我彎下腰，像條喪家之犬。手里的“碎星”劍哐當(dāng)落地，劍身在雨水中映出我狼狽的臉，鬢角不知何時，已生出了幾縷白發(fā)。

遠(yuǎn)處傳來桃花開得正盛的消息，可我的春天，早在她轉(zhuǎn)身看我的那一眼里，徹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