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走廊總是太亮。溫言瞇起眼睛,耳后的紗布隨著她偏頭的動作摩擦著脖頸,泛起一陣細微的刺痛。她下意識伸手想去摸,卻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輕輕截住。
"別碰。"江野的聲音透過助聽器傳來,帶著點無奈的縱容,"醫(yī)生說了,傷口感染的話會延遲開機時間。"
溫言抬眼看他。十七歲的江野穿著干凈的白襯衫,醫(yī)院走廊的熒光燈照得他整個人像是在發(fā)光。他比劃著手語時,腕骨突出的弧度格外好看:「醫(yī)生說再觀察兩周就能開機調試?!?/p>
「我知道?!箿匮杂脷饴暬卮?,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筆記本的麻布封面——這是江野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內頁用銀線壓著海浪的紋路,每一頁右下角都有他手繪的不同表情的小云朵。
江野突然伸手摘掉她的助聽器,這個動作十年間他做了無數(shù)次。溫言的視野里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江野開合的嘴唇。看形狀是在說"別緊張",但她分明注意到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睫毛也比平時垂得更低,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太熟悉江野的這些小動作了。從九歲那場高燒奪走她的聽力開始,江野就是她與世界連接的橋梁。起初是笨拙的紙筆交流,后來他不知從哪里找來手語教材,一個暑假就學會了基本會話。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更"方便"的方式——每當溫言取下助聽器,他就會湊近她耳邊說話,反正她聽不見,說什么都行。
溫言曾以為那只是少年人的惡作劇,直到有次在教室玻璃的倒影里,看見他說"喜歡"時的口型。
"溫言?"護士推開門,"醫(yī)生要再檢查一下傷口。"
江野幫她戴上助聽器,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耳垂。溫言假裝沒注意到他瞬間泛紅的耳尖,跟著護士走進診室。門關上前,她回頭看了一眼,江野正低頭翻看她那本海浪筆記本,嘴角掛著只有獨處時才會露出的柔軟笑意。
"恢復得不錯。"醫(yī)生調整著紗布,"開機后需要適應期,聲音對你來說可能會很陌生甚至刺耳。"
溫言點點頭。她早已不記得世界原本的聲音是什么樣子。這十年里,她的記憶是由振動的鼓膜、模糊的唇形和江野的手語組成的。有時她會夢見小時候,夢里江野的聲音還是童聲,喊著"言言快來看蝸牛",醒來后卻怎么也拼湊不出完整的音調。
走出診室時,江野正靠在墻邊玩手機。見她出來,他立刻把手機塞回口袋,接過她手里的藥袋。溫言注意到他的鎖屏是她去年在海洋館拍的照片,陽光下她指著白鯨笑得很傻。
"想吃冰淇淋嗎?"江野比劃著,指了指醫(yī)院對面的便利店。
溫言搖搖頭,卻被他拉著過了馬路?;丶衣飞?,她在便利店玻璃的倒影里,看見江野對著她的左耳說了句什么。夕陽給他的側臉鍍上毛茸茸的金邊,那表情像是偷到糖的孩子。
「你剛才說什么?」她戴上助聽器問道。
江野面不改色地比劃:「問你要不要吃冰淇淋。」
溫言撇撇嘴。她太了解江野了——他每次撒謊時,右手小指都會不自覺地蜷一下,像現(xiàn)在這樣。
公交車上,江野讓她坐靠窗的位置,自己站在旁邊,手臂撐在她頭頂?shù)姆鰴谏?,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tài)。溫言望著窗外流動的景色,突然感到耳后傷口隱隱作痛。她輕輕"嘶"了一聲,江野立刻彎腰查看,呼吸拂過她的臉頰。
"疼?"他皺眉的樣子讓溫言想起小時候她摔傷膝蓋,他一邊罵她笨一邊小心翼翼給她貼創(chuàng)可貼的場景。
溫言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做了個喝水的動作。江野從背包里掏出保溫杯——他總是隨身帶著溫水,因為溫言的嗓子容易發(fā)炎。杯蓋上貼著一張便簽,寫著"言言專用",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顯然用了很久。
"慢點喝。"江野擰開杯蓋遞給她,目光落在她耳后的紗布上,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會很疼嗎?"
溫言假裝沒聽見,把水杯還給他時故意碰掉了他背包上的掛件——一只毛絨小鯨魚,是她去年在游樂場贏來的。江野彎腰去撿,后頸的脊椎骨在襯衫領口若隱若現(xiàn)。溫言突然想起手術前夜,他在她家樓下站到凌晨,發(fā)來的消息只有簡單一句「會好的」。
她知道江野從來不只是她的竹馬,就像她知道那些"聽不見"的悄悄話從來不只是玩笑。但有些事,或許要等到能真正聽見的那天才能確定。
到站下車時,江野習慣性地走在她左側,那是她聽力較好的一邊。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重疊的部分像是一個擁抱。溫言突然停下腳步,摘掉助聽器,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期待地看著江野。
江野愣了一下,隨即露出那種只有對她才會有的、帶著點痞氣的笑容。他俯身湊近她耳邊,嘴唇幾乎碰到她的耳廓。溫言能感覺到他呼吸的節(jié)奏,溫熱的氣息拂過皮膚,卻依然聽不見他說了什么。
但她看見了他的口型。
三個字,和她在教室玻璃倒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