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內容]
臘月的北風跟刀子似的,刮得程府西跨院那幾間破茅屋吱吱呀呀直響。天剛蒙蒙亮,程少商就被凍醒了。她縮在薄薄的舊棉絮里,兩條腿蜷得像只蝦米,可還是冷得直打哆嗦。
窗戶紙早就破了好幾個洞,寒風呼呼往里灌。墻角結著一層白花花的冰霜,地上潮氣重,被褥都吸得濕冷濕冷的。
少商打了個寒顫,慢慢坐起身。身上那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舊襖子短了一截,露出了細細的手腕,凍得通紅開裂。她攏了攏衣服,呵了呵手心那點微不足道的熱氣,搓了搓僵硬的手指頭。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風聲??筛魤δ沁?,正院的方向卻隱約傳來了說笑聲,還有稀里嘩啦的碗碟聲。今兒是臘月初八,按照規(guī)矩,府里該吃臘八粥的。
想到臘八粥,少商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昨天一天她就啃了半個干硬的窩頭,現在餓得頭暈眼花。
她慢吞吞地挪到桌子邊坐下,桌上放著個針線笸籮,里面是些顏色舊、質地差的絲線,還有幾根快用禿了的繡花針。旁邊堆著半匹粗布,是嬸娘葛氏讓她縫的帕子。
少商拿起針線,凍得不聽使喚的手指抖了半天,才把線穿進針眼。剛縫了沒幾針,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冷風卷著雪沫子灌進來,少商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抬頭一看,正是嬸娘葛氏。
葛氏穿著身簇新的湖藍色綢緞棉襖,頭上梳得油光水滑,還插了朵珠花。她手里端著個描金漆盤,盤子里放著碗熱氣騰騰的臘八粥,上面還撒著晶瑩的瓜子仁和紅棗。那香味隔著幾步遠就鉆到少商鼻子里,勾得她胃里更空了。
"少商,在做針線呢?"葛氏臉上堆著笑,可那笑意一點都沒到眼睛里去。她走到桌邊,把盤子往桌上一放,碗沿"哐當"一聲撞到桌角,濺出來幾滴滾燙的粥汁,差點燙到少商的手。
少商趕緊把手往回縮,低著頭小聲應道:"嗯,嬸娘。"
葛氏拿起少商剛縫了幾針的布帕子,皺著眉左看右看,撇著嘴說:"你瞧瞧你這縫的是什么?針腳歪歪扭扭,跟雞爪刨似的。一個姑娘家,連個帕子都縫不好,將來怎么嫁人?"
她把布帕子扔回笸籮里,發(fā)出"啪"的一聲響。
少商沒吭聲,只是攥緊了手里的針。
葛氏又拿起針線笸籮里的繡花針,捏著少商的手指頭,"來,嬸娘手把手教你。你這孩子就是笨,得好好學著點,不然將來有你苦日子過。"
她的手指粗硬有力,捏得少商指骨生疼。少商能感覺到針尖對著自己的指尖,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果然,葛氏剛"教"了沒兩下,突然手一用力,針尖"噗"地一聲刺進了少商的食指里。
"嘶——"少商疼得倒抽一口冷氣,渾身一顫,額頭上瞬間冒了一層冷汗。那針尖差不多進去了一小半,疼得鉆心。
血珠子一下子涌了出來,順著手指滴到了布帕子上,染紅了一小塊。
葛氏卻像是沒看見似的,松開手,輕描淡寫地說:"哎呀,你看你,怎么這么不小心。讓你認真點,你偏走神,扎著了吧?"
少商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可她努力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她抬起頭,臉上露出一副懵懂又委屈的樣子,聲音細細的,帶著哭腔:"嬸娘,疼..."
葛氏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知道疼就好,長點記性!下次再敢偷懶走神,扎得更狠!"
她轉身從盤子里拿起那碗香噴噴的臘八粥,一邊用小調羹舀著吃,一邊陰陽怪氣地說:"你說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呢?你爹娘在外頭打仗那么辛苦,指望你能懂點事,學點好,將來有個好前程。可你倒好,整天就知道傻玩,什么都學不會。將來你爹娘要是回來了,看到你這樣子,指不定多傷心呢。"
少商低著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緒。她偷偷把受傷的手指藏到身后,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撿起地上一根掉落的絲線,慢慢繞在了桌腿上。
葛氏吃得滿嘴流油,又說:"對了,待會兒府里要請客人來喝臘八粥,你可得規(guī)矩點,別到處亂晃,沖撞了客人。要是敢給我惹麻煩,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她說著,又舀了一大口粥塞進嘴里,轉身準備出去。
就在葛氏走到桌邊,抬腳要跨過那條絲線的時候,少商"哎喲"一聲,假裝沒坐穩(wěn),身體往旁邊一歪,同時手悄悄往后一扯。
葛氏的腳正好踩在絲線上,被猛地一絆,頓時失去了平衡,"啊"的一聲尖叫,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手里的粥碗也飛了出去,扣在了地上,滾燙的粥撒了她一褲腿。
"燙死我了!"葛氏疼得齜牙咧嘴,掙扎著想爬起來,可地上滑,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
少商趕緊站起身,一臉"驚慌失措"地跑去扶她:"嬸娘!嬸娘您沒事吧?您怎么摔了呀?"
葛氏被摔得頭暈眼花,又被燙得嗷嗷叫,看到少商那副"無辜"的樣子,頓時怒火中燒。她一把推開少商,怒聲呵斥:"都是你這個小賤人!是不是你故意絆倒我的?"
少商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這下終于掉了下來,哭得稀里嘩啦:"我沒有...我沒有...嬸娘,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沒坐穩(wěn)..."
葛氏哪里肯信,她好不容易爬起來,指著少商的鼻子罵道:"好啊你個小畜生!翅膀硬了是吧?敢跟我使壞了!我說你剛才怎么鬼鬼祟祟的,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糟蹋的褲子和地上的狼藉,更加生氣了。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瞇,厲聲問道:"說!你是不是偷吃了正院準備宴請客人的桂花糕?"
少商愣住了,使勁搖頭:"我沒有!我沒吃桂花糕!嬸娘,我連正院都沒去過,怎么會偷吃桂花糕?"
"還敢嘴硬!"葛氏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少商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往墻上撞了一下,"不是你是誰?府里就你最饞!肯定是你趁人不注意偷跑去正院偷吃了!我看你就是欠揍!"
少商的頭被撞得嗡嗡響,頭皮疼得像是要裂開一樣。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葛氏打了她幾下,氣哼哼地對外面喊:"來人?。“堰@個偷吃糕點還敢狡辯的小賤人給我關回屋里去!好好看著她,別讓她跑了!等我稟報了老太太,再好好收拾她!"
外面很快跑來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她們是葛氏的心腹,平時沒少欺負少商。兩人二話不說,架起少商就往屋里拖。
少商掙扎著:"我沒有偷吃!放開我!我沒有!"
可她一個小孩子,哪里掙得過兩個大人。很快就被扔進了剛才那間破茅屋,門"砰"地一聲被鎖上了。
屋外傳來葛氏的罵罵咧咧聲:"給我看好了!別讓她耍什么花樣!"
"是,二夫人。"婆子們恭敬地應著。
屋里又恢復了寂靜,只有少商的喘氣聲。她靠在冰冷的門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頭發(fā)被揪掉了好幾縷,頭皮火燒火燎地疼。額頭上也起了個大包,一碰就疼。手指上的傷口因為剛才的掙扎又裂開了,血又流了出來。
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少商卻使勁抹了一把??抻惺裁从??哭能填飽肚子嗎?哭能讓那些人放過她嗎?
不能。
從她記事起,父母就去了邊關打仗,把她扔在了這個所謂的"家"里。爺爺早逝,老太太不慈,嬸娘葛氏更是把她當成眼中釘、肉中刺,變著法地磋磨她。
吃不飽飯是常事,穿不暖也是常事。還老是被誣陷、被打罵。葛氏就是想把她養(yǎng)廢了,養(yǎng)傻了,這樣她自己的兒女就能順理成章地霸占程家的一切。
少商冷笑一聲,眼里閃過一絲與她年齡不符的狠厲。想讓她當傻子?做夢!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墻角,小心翼翼地挪開一塊松動的磚頭,從里面摸出一個油紙包。打開油紙,里面是半塊干硬的窩頭,還有幾小塊咸菜。這是她偷偷藏起來的,防備不時之需。
她小口小口地吃著干硬的窩頭,就著咸菜。雖然難以下咽,但至少能填飽肚子。
吃完東西,少商感覺身上有了點力氣。她走到桌邊,借著從窗戶破洞里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仔細檢查了一下手指上的傷口。還好,不算太深,她找了塊干凈的布條,簡單包扎了一下。
她知道,葛氏不會就這么算了的。她肯定會找機會再來找茬。
果然,到了晚上,天完全黑透了的時候,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
少商正趴在床上,借著一盞豆大的油燈微弱的光芒,看著幾本破舊的賬簿。這些都是她偷偷從管事那里"借"來的,里面記錄著程府的一些收支情況。她知道,葛氏一直在克扣府里的用度,中飽私囊。她要把這些都記下來,總有一天,她要讓葛氏付出代價。
聽到腳步聲,少商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她迅速把賬簿和幾張寫滿字的草紙卷起來,塞進一個竹筒里,然后把竹筒塞進床板下的一個縫隙里,又用一些稻草和破舊衣物蓋好。
剛做完這一切,門"哐當"一聲就被撞開了。
葛氏帶著白天那兩個婆子走了進來,手里還提著一盞亮堂的燈籠。燈光照亮了葛氏那張猙獰的臉。
"小賤人,快把你藏的東西交出來!"葛氏一進門就喊道,語氣十分囂張。
少商裝作被嚇了一跳,縮到床角,怯生生地問:"嬸娘,什么...什么東西啊?我沒藏東西..."
"還敢裝糊涂!"葛氏冷笑一聲,"白天你絆倒我,肯定是心里有鬼!說,你是不是把偷來的桂花糕藏起來了?快交出來!"
她說著,對那兩個婆子使了個眼色:"給我搜!仔細地搜!我就不信找不到!"
兩個婆子立刻動手,在這間本就簡陋的茅屋里翻箱倒柜地搜了起來。她們把少商的破被褥扔到地上,把針線笸籮里的東西倒了一地,甚至連墻角的稻草都扒拉了一遍。
少商的心怦怦直跳,眼睛緊緊盯著床板的方向,生怕她們搜到那個竹筒。
葛氏則抱著胳膊,站在一旁監(jiān)工,眼睛不停地在屋子里掃視,最后落在了那盞油燈上。
"咦,你哪來的油燈?"葛氏皺起了眉頭,"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晚上不許點燈浪費燈油嗎?"
她說著,上前一步,就要去拿那盞油燈。
少商心里咯噔一下,那油燈旁邊的桌子上,還有一些沒來得及清理干凈的字跡痕跡!
情急之下,少商突然尖叫一聲,裝作害怕的樣子,朝著葛氏撲了過去:"嬸娘!我怕!我怕黑!不要拿走燈!"
葛氏沒想到她會突然撲過來,被撞了個正著。她重心不穩(wěn),踉蹌了一下,手里的燈籠差點掉在地上。
"滾開!你這小賤人!"葛氏怒喝一聲,伸手就要推開少商。
就在這時,少商故意腳下一絆,身體往旁邊一歪,"不小心"撞到了桌子。
桌上的油燈被碰倒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燈油灑了一地,火一下子就滅了。屋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啊!"兩個婆子驚呼起來。
葛氏也嚇了一跳,嘴里罵道:"該死的!黑燈瞎火的,還愣著干什么?快去找火折子!"
趁著屋里一片混亂,少商摸索著爬到桌子邊,用腳使勁踩著地上那些散落的草紙。等婆子找來火折子點亮的時候,那些草紙已經被踩得稀爛,上面的字跡也模糊不清了。
葛氏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氣得臉都綠了。她知道自己今晚又沒能抓住少商的把柄,心里更是怒火中燒。
她指著少商,氣得渾身發(fā)抖:"好...好你個程少商!你給我等著!我看你還能囂張多久!"
說完,她狠狠地瞪了少商一眼,一甩袖子,氣沖沖地帶著兩個婆子走了。
門再次被鎖上,屋里又恢復了寂靜。
少商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剛才真是太險了,差點就被葛氏發(fā)現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緩過神來。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外面的風聲更緊了,聽起來有些嚇人。
少商摸索著爬到床邊,從床板下摸出那個竹筒。還好,竹筒安然無恙。
她緊緊抱著竹筒,就像抱著全世界一樣。這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將來能夠報仇雪恨的資本。
想到葛氏那張猙獰的臉,想到自己這些年所受的苦和委屈,少商的心里就像是被一團火在燒。
憑什么?憑什么她要在這里受苦?憑什么葛氏可以作威作福?憑什么她的命運要被別人掌控?
不!她不甘心!
少商咬了咬牙,摸索著找到白天受傷的那根手指。她用力一擠,傷口又裂開了,血涌了出來。
她爬到床板內側,用受傷的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冰冷的床板上一筆一劃地用力刻著字。
血珠順著指尖流下,滴在地上,暈開一朵朵暗紅色的花。
"程氏少商..."
她每刻一個字,就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不雪此辱..."
手指疼得鉆心,可她卻像是感覺不到一樣,眼神堅定而冰冷。
"...誓不為人!"
十四個血字,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決絕的狠厲,深深地刻在了床板上,也刻在了程少商的心里。
她看著那十四個血字,眼神里沒有了恐懼,沒有了委屈,只有一片冰冷的恨意和堅定的決心。
葛氏,還有那些欺負過她的人,等著吧??傆幸惶?,她會讓他們血債血償!
窗外的北風依舊呼嘯,像是在為她的誓言伴奏。寒夜里,那個瘦弱的身影坐在冰冷的床板上,眼神亮得驚人,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