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上，暮色四合，城市的燈火在遠處連成一片模糊的光帶。風帶著深秋的涼意，卷起溫苒校服的衣角，也吹亂了江言澈額前的碎發(fā)。
那句“別怕我”，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溫苒心里激起巨大的、無聲的回響。它打破了天臺上令人窒息的沉默，也撕裂了她心里那層冰冷的防御。她看著幾步之外那個逆光的身影，看著他嘴角刺目的淤青，看著他垂在身側、指關節(jié)破皮滲血的右手，看著他眼底那片幾乎要溢出來的、混雜著慌亂、疲憊和近乎絕望的祈求……
憤怒、困惑、驚詫……這些洶涌的情緒在胸腔里激烈地碰撞，最終卻奇異地被一種更尖銳、更沉重的東西壓了下去——那是一種深切的、難以言喻的刺痛感。為他的傷，為他此刻的狼狽，也為他語氣里那份從未有過的卑微。
心里的小人兒不再尖叫，只是茫然地重復著：【別怕他？江言澈，你到底做了什么？又為什么覺得我會怕你？】
時間仿佛被晚風拉長。溫苒沒有立刻回應。她只是看著他，眼神復雜得像一團解不開的亂麻。過了許久，久到江言澈幾乎以為她下一秒就會再次轉身離開時，她終于有了動作。
她沒說話，只是轉過身，走到放著畫夾的水泥臺邊。動作有些僵硬地拉開畫夾側面的拉鏈，在里面摸索著。畫紙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江言澈站在原地，身體繃得死緊，目光緊緊鎖著她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著，懸在半空，等待著最終的審判。他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怕驚擾了什么。
溫苒從畫夾的夾層里拿出一個小小的、印著卡通貓咪圖案的塑料盒子。那是她用來裝一些零碎繪畫小工具的收納盒。她打開盒子，沒有看里面的畫筆和橡皮屑，手指徑直探向角落，摸索片刻，捏出了一個小小的、獨立包裝的東西。
她轉過身，幾步走到江言澈面前，距離拉近到能清晰看到他睫毛的顫動。
然后，她伸出手，把那個小小的東西塞進了他垂著的、沒受傷的左手里。
觸感微涼，帶著塑料包裝的質感。
江言澈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一個印著同樣卡通貓咪圖案的創(chuàng)可貼。小小的，粉白色的，和他書包里那個貓糧袋子、以及溫苒畫夾上的貓咪如出一轍。
空氣再次凝固了。
江言澈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小小的創(chuàng)可貼上，仿佛不認識那是什么。他受傷的右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關節(jié)的刺痛清晰地傳來。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溫苒。
溫苒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說比平時更冷淡一些。她避開他的視線，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某個虛空點上，聲音在晚風里顯得格外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疏離：“手，處理一下。明天還有辯論賽討論，別影響進度?！?/p>
公事公辦的理由，完美地掩蓋了任何可能泄露的情緒。
說完，她不再看他，轉身走回水泥臺邊，開始收拾自己的畫夾和素描本，動作迅速，帶著一種急于離開此地的倉促。
江言澈卻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低頭，看著靜靜躺在左手掌心那個小小的、貓咪圖案的創(chuàng)可貼。粉白色的塑料包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幼稚，和他此刻的狼狽格格不入?？删褪沁@么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卻像帶著滾燙的溫度，瞬間灼穿了他緊繃的神經和強裝的鎮(zhèn)定。
一股洶涌的、難以言喻的酸澀感猛地沖上鼻腔和眼眶，幾乎讓他瞬間失態(tài)。他死死咬住下唇內側，才將那突如其來的脆弱感壓了下去。捏著創(chuàng)可貼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
她看見了。
她看見了最不堪的、暴戾的那一面。
她沒有質問，沒有指責，甚至到現在都沒有流露出明顯的恐懼。
她只是……遞了一個創(chuàng)可貼。
一個印著貓咪的創(chuàng)可貼。
這比任何質問或安慰都更讓他心緒翻騰。像是一記重拳打在了棉花上，又像是一滴溫水落進了滾燙的油鍋，瞬間炸開無數復雜難辨的情緒。
溫苒已經迅速收拾好了東西，拉上畫夾拉鏈，抱在懷里。她轉過身，看也沒看江言澈，徑直朝著天臺入口的鐵門走去。背影挺直，腳步卻比來時快了許多。
“溫苒！”江言澈的聲音終于沖破喉嚨，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沙啞和急切。
溫苒的腳步頓在鐵門前，手已經握住了冰冷的門把手，卻沒有推開。她背對著他，肩膀微微繃緊。
江言澈看著她的背影，胸口劇烈起伏著。他有很多話想說，想解釋巷子里的事，想問她是不是真的不怕，想問她為什么要給他創(chuàng)可貼……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卻只化作一句干澀的、帶著自嘲和試探的低語：
“你……不問嗎？”
問什么？問為什么打架？問跟誰打？問是不是為了她？每一個問題都像是一把刀，懸在兩人之間。
溫苒握著門把的手緊了緊。她沒有回頭，聲音透過晚風傳來，依舊平靜，卻比剛才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你想說嗎？”
她把問題拋了回來。不是不關心，而是把選擇權交給了他。
江言澈沉默了。他低頭看著掌心那個小小的創(chuàng)可貼，又看了看自己破皮流血的右手。巷子里那兩個外校男生挑釁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
“江言澈是吧？聽說你很能裝??？對誰都好？哈！”
“少他媽廢話！昨天在圖書館門口跟溫苒說話那小子是我們兄弟，你他媽憑什么警告他離溫苒遠點？你算老幾？”
“就是！海王裝什么情圣？離溫苒遠點的是你吧！”
怒火夾雜著被戳中最隱秘心事的恐慌，瞬間吞噬了理智。他承認，他失控了。他無法容忍任何人對溫苒有非分之想，更無法容忍有人用那種輕佻的語氣談論她。那個在圖書館門口和溫苒說話的男生，他事后確實去“警告”了——用他那套慣常的、看似溫和實則帶著壓迫感的方式。只是沒想到對方會找校外的人來堵他。
這些……他能說嗎？他能告訴溫苒，他骨子里藏著的占有欲有多病態(tài)嗎？他能告訴她，他根本不是她看到的那個陽光開朗、對誰都好的江言澈嗎？
他不敢。他怕看到她眼中的厭惡和恐懼。那句“別怕我”，已經是他能說出的最卑微的祈求。
“……沒什么好說的。”最終，江言澈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和無力感，“一點小摩擦?！?/p>
溫苒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她握著門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小摩擦？指關節(jié)破皮流血，嘴角淤青，眼神冷得像要殺人……這叫小摩擦？心里那個剛被創(chuàng)可貼壓下去的小人兒又忍不住冒頭：【騙子！江言澈你個大騙子！】
失望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漫過心頭。她不再猶豫，猛地拉開了沉重的鐵門。
“等等！”江言澈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溫苒的腳步停在門口，依舊沒有回頭。
江言澈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向前走了幾步，停在離她還有兩三步遠的地方。晚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他緊鎖的眉頭和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復雜情緒。他的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
“昨晚在圖書館……我不是故意要管你?！?/p>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每一個字都吐得有些艱難。
“我只是……只是不喜歡看到別人靠你太近?！?/p>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溫苒的心湖里激起了遠比剛才那句“別怕我”更洶涌的波瀾。
她握著門把的手驟然收緊，指尖冰涼。
不是故意要管？只是不喜歡？
這算什么解釋？這簡直……這簡直像是在宣告某種……主權？
一股強烈的、混合著羞惱和被冒犯的怒氣瞬間沖上頭頂，壓過了剛才的失望和刺痛。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燙。她猛地轉過身！
動作太急，懷里的畫夾差點脫手。
江言澈被她突如其來的轉身驚得下意識后退了半步。他看到她漲紅的臉頰和那雙因為憤怒而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心猛地一沉。
“江言澈！”溫苒的聲音終于帶上了明顯的情緒，不再是之前的平靜無波，而是帶著一種被點燃的怒意，“你憑什么？！”
她抱著畫夾，像抱著自己的盾牌，往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視著他，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
“憑什么不喜歡？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資格管我和誰說話？有什么資格用打架這種方式去‘警告’別人？！”
她一口氣問了出來，把憋在心底的所有疑問和憤怒都傾瀉而出。天臺的晚風似乎都被她話語里的鋒芒攪動。
江言澈被她問得啞口無言，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他看著她眼中燃燒的怒火，看著她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句“我只是……”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他能說什么？說他是她的青梅竹馬？說他從小就認定她？說他該死的占有欲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了？
他什么都不能說。他只能狼狽地承受著她的怒火，承受著她目光里的質問和……受傷？
溫苒看著他瞬間蒼白的臉色和啞口無言的樣子，看著他嘴角的淤青和受傷的手，那股熊熊燃燒的怒火，在觸及他眼底那片深沉的、無法言說的痛苦時，又像被潑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卻下去，只留下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無力感。
她忽然覺得很累。不想再質問，不想再猜。
她抱著畫夾，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江言澈心頭發(fā)慌。然后，她什么也沒再說，轉身，頭也不回地推開了鐵門，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樓下的樓梯口。
砰。
沉重的鐵門在她身后合攏，發(fā)出一聲悶響，隔絕了天臺上的一切。
江言澈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天臺上，暮色徹底將他吞沒。晚風帶著刺骨的涼意吹過。他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那個小小的貓咪創(chuàng)可貼，不知何時已經被他緊緊攥在手心，包裝的邊緣都捏得有些變形。
右手破皮的關節(jié)傳來陣陣刺痛。
嘴角的淤青也隱隱作痛。
但都比不上此刻心口那處被狠狠剜了一刀的鈍痛。
他攤開緊握的左手，那個小小的、粉白色的貓咪創(chuàng)可貼靜靜地躺在掌心，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個無聲的嘲諷，也像一道灼熱的烙印。
他緩緩地、慢慢地蹲了下去，將頭深深地埋進臂彎里。受傷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血跡已經干涸發(fā)暗。
晚風嗚咽著穿過空曠的天臺。
【第7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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