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雨敲打著精神病院的玻璃窗,我攥著那張泛黃的入院須知,指尖幾乎要嵌進紙里。規(guī)則不多,只有五條,卻像五條毒蛇纏在我的后頸。
1.?凌晨三點后聽到走廊里的彈珠聲,立刻用枕頭捂住耳朵。無論誰叫你的名字,絕對不要回應。
2.?護士站的值班護士永遠穿藍色制服。如果看到穿白色制服的人給你送藥,務必說“我今天已經(jīng)吃過了”。
3.?病房門必須在午夜前鎖好,但千萬不要反鎖。如果聽到門外有指甲刮擦的聲音,數(shù)到三十再開門查看。
4.?本院沒有404病房。若在走廊盡頭看到掛著404門牌的房間,立刻閉眼默數(shù)三十秒,期間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要睜眼。
5.?每天早上七點會有護士來測體溫。如果她的體溫計是黑色的,請假裝熟睡;若是銀色,則必須配合。
我是三天前被送進來的。醫(yī)生說我有嚴重的妄想癥,但我清楚記得,是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把我拖進這里的——他的眼睛里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渾濁的白。
第一個夜晚,我嚴格遵守著規(guī)則。凌晨兩點五十七分,走廊里果然響起了彈珠落地的聲音,叮叮當當,像有人在玩一場永不停歇的游戲。緊接著,一個黏膩的聲音貼著門縫喊我的名字:“林墨,出來玩啊?!?/p>
我死死咬住枕頭,嘗到布料混著汗水的咸味。那聲音持續(xù)了十七分鐘,直到三點十五分才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第二天清晨,測體溫的護士來了。她推著金屬托盤,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我瞇著眼偷看,她手里的體溫計泛著冷冽的銀光,我松了口氣,乖乖張嘴。金屬探進舌根的瞬間,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制服袖口沾著暗紅的污漬,像干涸的血。
“你的體溫有點高?!彼α诵Γ冻鰞深w尖尖的犬齒,“今晚可能要多加一片藥呢。”
我的后背瞬間爬滿冷汗。
第三個夜晚來得格外快。十點剛過,走廊里就傳來了刮擦聲,像有人用指甲在木板上反復刻畫。我盯著門把手,數(shù)到三十秒時,刮擦聲停了。我深吸一口氣,擰開門鎖。
門外空無一人,只有一攤水漬,形狀像只扭曲的手。
凌晨兩點,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皳Q藥了。”門外的人說,聲音甜得發(fā)膩。我想起第二條規(guī)則,心臟猛地收緊——現(xiàn)在才兩點,根本不是換藥的時間。
“我今天已經(jīng)吃過了。”我對著門喊道,聲音因為恐懼而發(fā)顫。
敲門聲停了。過了幾秒,那個甜膩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委屈:“可是,404房的病人說你需要這個呀。”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404病房?
我猛地轉頭看向走廊盡頭,那里原本只有一面斑駁的白墻。但此刻,墻上赫然掛著一塊腐朽的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404”。門是虛掩著的,里面透出昏黃的光,隱約能看到一個人影坐在床邊,背對著我。
我立刻閉上眼睛,手指摳進掌心,默數(shù)著秒數(shù)。
“林墨?!币粋€熟悉的聲音從404病房傳來,是我失蹤了半年的妹妹,“我在這里啊,你怎么不來看我?”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睫毛上沾滿滾燙的水珠。妹妹的聲音越來越近,仿佛就貼在我的耳邊,帶著消毒水和福爾馬林的味道。
“十九,二十,二十一……”我咬著牙,嘴唇被咬出了血。
“哥,你看,他們把我的眼睛裝反了。”她笑著說,聲音里混著骨頭摩擦的咯吱聲,“你看啊?!?/p>
三十秒終于數(shù)完。我猛地睜開眼,走廊盡頭的404病房消失了,白墻上只剩下一片新鮮的抓痕,像有人用指甲硬生生摳出來的。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縫里全是血——不知何時,我把掌心摳得血肉模糊。
七點整,測體溫的護士又來了。這次,她手里的體溫計是純黑的,像一塊浸在墨水里的冰。我立刻閉上眼睛,屏住呼吸。
腳步聲停在我的床邊。我能感覺到她在盯著我,視線像冰冷的蛇,爬過我的臉頰,我的脖頸,停在我的手腕上。
金屬托盤被放在床頭柜上,發(fā)出輕響。然后,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找到你了?!彼谖叶叺驼Z,聲音不再甜膩,而是帶著一種非人的嘶啞,“404房還缺一個標本呢?!?/p>
我猛地睜開眼,對上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
她的白大褂上,別著一枚工牌,照片里的人笑得燦爛——那是半年前失蹤的妹妹。
走廊里的彈珠聲再次響起,這次,似乎是從我的胸腔里傳出來的。
冰冷的觸感順著手腕爬上來,我像被釘在病床上,連呼吸都帶著玻璃碴般的刺痛。護士——或者說,那個頂著妹妹臉的東西——另一只手正拿著黑色體溫計,金屬尖端泛著啞光,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
“別裝睡了呀?!彼嶂^笑,妹妹的臉在晨光里扭曲成詭異的弧度,“404房的標本都在等新伙伴呢,他們說你的眼睛很漂亮,適合泡在福爾馬林里?!?/p>
我突然想起入院那天,那個無瞳男人拖我進來時,走廊盡頭閃過的一抹白——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404房虛掩的門縫。
體溫計猛地刺向我的太陽穴,我用盡全力偏頭躲開,金屬擦過耳廓,帶起一陣灼熱的疼。趁著她頓住的瞬間,我翻身滾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才發(fā)現(xiàn)地面不知何時積了一層薄薄的水,踩上去像踩著某種滑膩的活物。
“跑什么呀?!彼穆曇粼谏砗笞穪恚鹉伬锕苟?,“你以為能跑出青山院嗎?這里的墻,都是用病人的骨頭砌的呀?!?/p>
走廊里的燈開始瘋狂閃爍,忽明忽暗間,我看見兩側病房的門都開了條縫,無數(shù)雙眼睛從縫里滲出來,有的渾濁,有的空洞,全都死死盯著我。彈珠聲變得密集,叮叮當當,像是從四面八方砸過來,在耳邊炸開。
“301房的病人,違反規(guī)則第五條哦?!币粋€蒼老的聲音從左側病房傳來,門縫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甲泛著青黑。
我沒命地往前跑,拖鞋跑掉了一只,赤腳被地板上的水漬泡得發(fā)麻。跑過護士站時,眼角瞥見里面坐著個穿藍制服的護士,背對著我,正在寫著什么。我想沖進去求救,卻看見她垂在身側的手——那手上沒有皮膚,只有森白的骨頭,正握著一支沾血的鋼筆。
第二條規(guī)則說穿藍制服的是真護士??蛇@算什么?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濕漉漉的拖沓聲,像有人穿著濕透的鞋子在追趕。我不敢回頭,只能盯著走廊盡頭——那里本該是白墻,此刻卻又掛著404的門牌,門大敞著,里面飄出濃烈的福爾馬林味。
“進去呀,進去就安全了。”妹妹的聲音貼在耳邊,帶著冰冷的呼吸,“你看,他們都在等你呢?!?/p>
我猛地停住腳步,想起規(guī)則第四條——本院沒有404病房??裳矍暗拈T明明開著,里面隱約能看到一排排玻璃罐,罐子里泡著模糊的人形,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沒有眼睛。
其中一個罐子前站著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對著我,正在往罐子里倒液體。他的肩膀很寬,發(fā)型和半年前送我妹妹去醫(yī)院的那個醫(yī)生一模一樣。
“林墨,過來?!蹦腥宿D過身,臉上戴著口罩,露出的眼睛里一片渾濁的白,“你妹妹說,你比她更適合當標本?!?/p>
他手里拿著一把手術刀,刀刃上的寒光映出我慘白的臉。
身后的腳步聲停了。我僵硬地轉頭,那個穿護士服的“妹妹”正站在三米外,手里把玩著那支黑色體溫計,制服上的暗紅污漬洇開,像一朵正在腐爛的花。
“規(guī)則里沒說,不能同時違反兩條哦?!彼χX刺破嘴唇,滲出血珠,“比如,既看到了404房,又沒躲過黑色體溫計?!?/p>
彈珠聲突然消失了。整個走廊陷入死寂,只有我的心跳聲,擂鼓般撞著胸腔。
然后,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從404病房里傳出來,帶著一種被水泡過的浮腫感:“哥,快來陪我呀,這里好冷?!?/p>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不知何時沾滿了暗紅色的液體,和護士袖口的污漬一模一樣。腳邊的水漬里,映出一張陌生的臉,眼睛里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渾濁的白。
原來,我早就成了這里的一部分。
穿白大褂的男人朝我走來,手術刀的反光里,我看到404病房的門牌掉落在地,背面用紅漆寫著一行字:
“第六條規(guī)則:別相信任何規(guī)則?!?/p>
意識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我終于明白,那些規(guī)則從來不是用來遵守的,而是用來篩選祭品的。
走廊里的彈珠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從404病房里傳出來的,清脆,歡快,像一場剛剛開始的游戲。
再次睜開眼時,天是鉛灰色的。
我躺在404病房的地板上,身下黏糊糊的,像是打翻的福爾馬林混著某種滑膩的液體。玻璃罐里的標本們都轉了方向,渾濁的眼珠正對著我,有的嘴角還掛著詭異的弧度。
“醒了?”穿白大褂的男人坐在對面的鐵床上,手里把玩著那枚寫著“第六條規(guī)則”的門牌,“看來你比你妹妹耐活。”
我想爬起來,卻發(fā)現(xiàn)四肢像灌了鉛,喉嚨里堵著腥甜的鐵銹味。妹妹的標本就擺在離我最近的罐子里,她的眼睛確實裝反了,眼白朝外,瞳孔死死盯著天花板,嘴角還凝固著最后的尖叫。
“為什么是我們?”我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男人笑了,摘下口罩——他的嘴唇是縫合上去的,線腳歪歪扭扭,像條蠕動的蜈蚣?!耙驗槟銈兛吹靡娧健!彼噶酥覆AЧ蓿斑@些標本,生前都和你一樣,能看見‘它們’?!?/p>
他說的“它們”,是指那些規(guī)則里的東西嗎?彈珠聲、白制服護士、刮門的手……
“規(guī)則是給新人看的誘餌?!蹦腥擞弥讣坠沃T牌上的紅漆,“比如第三條,讓你數(shù)三十秒開門——那是給‘敲門鬼’留時間鉆進你影子里;第五條的黑色體溫計,其實是‘噬魂器’,裝睡的人才會被它盯上?!?/p>
我猛地想起第一個測體溫的護士,她的銀色體溫計,還有那兩顆尖牙。“那銀色的……”
“哦,那是‘飼養(yǎng)員’。”男人笑得更開心了,“它們靠吸食恐懼為生,配合測體溫,等于把自己的恐懼打包送給它們。”
原來所有規(guī)則都是陷阱。
男人突然站起來,眼神變得警惕:“它來了?!?/p>
彈珠聲越來越近,不是從走廊那頭傳來,而是像從墻壁里滲出來的,順著磚縫爬進404病房。地板開始輕微震動,那些玻璃罐里的福爾馬林泛起漣漪,標本們的手指在罐子里蜷縮起來,像是在害怕什么。
“別出聲?!蹦腥宋孀∥业淖欤恼菩谋鶝?,帶著消毒水的味道,“它討厭活人的呼吸聲。”
我屏住呼吸,看見墻角的陰影里慢慢滲出黑色的黏液,像融化的瀝青。黏液里滾出幾顆透明的彈珠,碰到地板時卻發(fā)出骨頭相撞的悶響。
黏液中緩緩升起一個模糊的輪廓,沒有四肢,只有一團蠕動的黑影,頂端嵌著兩顆圓滾滾的東西——那是人的眼球,瞳孔里還映著驚恐的神色。
“它是‘彈珠鬼’的本體?!蹦腥速N著我的耳朵低語,聲音發(fā)顫,“以前是個收集彈珠的病人,后來把自己的眼球挖出來當彈珠玩……”
黑影朝最近的玻璃罐飄去,那顆嵌在頂端的眼球轉向罐子里的標本,瞳孔突然收縮。玻璃罐劇烈搖晃起來,里面的標本開始瘋狂掙扎,四肢撞得玻璃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
“咔嚓——”
第一個玻璃罐裂開了。福爾馬林混著渾濁的液體流出來,那個缺了胳膊的標本摔在地上,皮膚像紙一樣剝落,露出下面森白的骨頭。它掙扎著朝黑影爬去,嘴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
黑影突然散開,化作無數(shù)顆彈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那顆眼球滾到我腳邊,瞳孔里映出我的臉——蒼白,扭曲,嘴角還掛著沒擦干凈的血跡。
我終
“快躲進去!它最喜歡抓尖叫的活物!”
我連滾帶爬鉆進床底,鐵架床的橫梁磕得我后腦勺發(fā)懵。床板縫隙里,我看見那些彈珠像有了生命,密密麻麻地朝我滾來,每一顆都映著我扭曲的臉。
“找到你了哦?!币粋€孩童般的聲音在病房里響起,甜得發(fā)膩,卻帶著令人牙酸的尖銳,“你的眼睛,比彈珠亮多啦?!?/p>
床底突然陷入一片漆黑,像是被什么東西蓋住了。我摸索著往后縮,指尖觸到一塊冰冷的金屬——是半截手術刀,刀刃上還沾著暗紅的血。
就在這時,床板被猛地掀開,一股腥甜的氣味壓下來。我看見那團黑影懸在頭頂,兩顆眼球在黏液里滾動,正對著我的臉。
“抓住你了!”
我下意識舉起手術刀,狠狠刺向那團黑影。刀刃沒入黏液的瞬間,發(fā)出類似皮肉燒焦的滋滋聲。黑影猛地縮回,兩顆眼球里涌出黑色的液體,像在流淚。
“疼……好疼……”孩童的聲音變得尖利,震得我耳膜發(fā)疼。
床底的光線突然亮起來。我抬頭,看見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
火焰的光芒在病房里投下晃動的陰影,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彈珠開始滋滋作響,像是被灼燒的冰塊,漸漸融化成一灘灘黑色黏液。黑影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縮成一團,順著墻角的裂縫鉆了進去,只留下滿地腥臭的液體。
男人關掉酒精燈,病房重新陷入昏暗。他背對著我,肩膀微微顫抖,白大褂的后襟被剛才的黏液腐蝕出好幾個破洞,露出下面青黑色的皮膚。
“你不該刺它的?!彼穆曇衾飵е唤z疲憊,還有一絲……恐懼,“‘彈珠鬼’記仇,今晚它還會再來?!?/p>
我從床底爬出來,手里還攥著那半截手術刀,掌心被割得鮮血淋漓?!澳俏覀冊趺?/p>
男人轉過身,縫合的嘴唇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404房有個后門,通往后山的焚化爐。那里的火,
他指向病房最里面的墻壁,那里掛著一幅泛黃的畫,畫中是片陰森的森林,樹木的枝干扭曲得像人的四肢。
“推開它?!蹦腥苏f。
我走過去,指尖剛碰到畫框,就感覺一股寒氣順著指尖爬上來。畫框出乎意料地輕,我稍一用力,它就朝后倒去,露出后面一扇生銹的鐵門,門把手上纏著幾根干枯的頭發(fā)。
“走快點。”男人的聲音帶著催促,“‘飼養(yǎng)員’快巡房了,被它們堵在這兒,就只能變成明天的標本了?!?/p>
我擰開門鎖,鐵銹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病房里格外刺耳。門外是一條狹窄的通道,彌漫著焚燒后的焦糊味,墻壁上黏著一些黑色的灰燼,像某種生物的鱗片。
男人緊隨其后,反手關上鐵門。黑暗瞬
的眼睛。
“別碰墻壁?!蹦腥说穆曇粼诤诎抵许懫?,帶著警示,“這些灰是以前的‘祭品’燒剩的,沾到身上,會被它們當成同類拖走?!?/p>
我摸索著往前走,腳下不時踢到一些堅硬的東西,彎腰一摸,是半截燒焦的骨頭。通道越來越窄,焦糊味里漸漸混進一股甜膩的香氣,像腐爛的花。
“那是什么味道?”我忍不住問。
男人沉默了幾秒,才低聲說:“是后山的夾竹桃。它們喜歡在花叢里藏東西——比如,沒來得及處理的‘零件’?!?/p>
我的胃里一陣翻涌。
快到通道盡頭時,紅光越來越亮,隱約能聽到木材燃燒的噼啪聲。男人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旁邊一拽。我踉蹌著撞在墻上,指尖擦過一片黏濕的東西——低頭借著紅光一看,是半只斷手,指甲縫里還嵌著焦黑的布屑。
“噓?!蹦腥宋孀∥业淖?,朝通道口偏了偏頭。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焚化爐的火光中,站著個穿藍制服的護士,背對著我們,正把什么東西扔進爐子里。那東西落地時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像一截粗壯的骨頭。
她的動作很慢,每扔一次,就會側過頭,露出半張臉——皮膚像被水泡過的紙,松弛地掛在骨頭上,嘴角咧到耳根,像是在笑。
“是‘收尸人’。”男人的聲音壓得極低,“它只在焚化爐附近活動,靠吃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片刺骨的冰涼中睜開眼。
井底的黑水已經(jīng)退去,露出布滿青苔的磚石。四周靜得可怕,連風聲都消失了,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在空井里回蕩,像敲著一口破敗的鐘。
我扶著井壁站起來,掌心摸到一塊松動的磚石。摳開它的瞬間,一道微光漏了進來——后面竟是一條狹窄的石縫,僅容一人側身通過。
石縫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我像條壁虎似的貼著巖壁往前挪,指尖不時觸到一些堅硬的東西,是前人的骸骨,指骨深深嵌在石縫里,仿佛死前還在拼命掙扎。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的光亮越來越盛,隱約能聽到水流聲。等我終于擠出石縫,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山澗旁,溪水清澈見底,映出一張陌生的臉——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唯獨那雙眼睛,還殘留著一絲屬于“人”的清明。
對岸是成片的農(nóng)田,幾個農(nóng)人正彎腰插秧,炊煙在遠處的村落里裊裊升起,帶著人間煙火的暖意。
我踉蹌著撲進溪水里,冰冷的水流沖刷著皮膚,洗掉了身上的腐臭和血污。農(nóng)人們注意到我,紛紛直起身朝這邊張望,眼神里帶著驚疑。
“你是……從山里出來的?”一個老農(nóng)隔著溪水喊,聲音帶著淳樸的沙啞。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干澀的嗬嗬聲。原來我還能說話,原來我還活著。
就在這時,山澗上游飄來一片夾竹桃花瓣,打著旋落在水面上。我猛地抬頭,看見青山精神病院的尖頂在遠處的山坳里若隱若現(xiàn),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老農(nóng)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咂了咂嘴:“那地方啊,幾十年前就燒光了。聽說以前是個瘋人院,夜里總有人哭,后來一場大火,什么都沒剩下嘍。”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
燒光了?那我經(jīng)歷的一切是什么?那些規(guī)則,那些怪物,那個404病房……難道真的是我的妄想癥?
老農(nóng)把我拉上對岸,遞給我一塊干糧?!翱茨氵@樣子,是迷路了吧?先到村里歇歇腳?!?/p>
跟著他往村落走時,我路過一間破敗的祠堂,門口掛著塊褪色的木牌,上面刻著“林家祠”三個字。祠堂的窗臺上,放著一個玻璃罐,里面泡著幾顆彈珠,陽光透過玻璃照進去,折射出刺眼的光。
我的腳步頓住了。
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從祠堂里跑出來,手里攥著一顆透明的彈珠,差點撞到我身上?!皩Σ黄鹗迨??!彼銎痤^笑,露出兩顆尖尖的犬齒。
我低頭看向她的眼睛——那里面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渾濁的白。
小女孩突然舉起彈珠,對著陽光照了照:“叔叔,你看這彈珠像不像眼睛?我奶奶說,這是從山那邊撿的,里面住著會說話的影子呢?!?/p>
她的聲音甜得發(fā)膩,像極了那個穿白制服的護士。
我猛地后退,撞在祠堂的柱子上。柱子上貼著一張泛黃的告示,是幾十年前的尋人啟事,上面印著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她的眼睛里沒有瞳孔,嘴角卻帶著和妹妹一模一樣的笑。
啟事下方寫著一行字:青山瘋人院走失病人一名,特征:喜穿藍布衫,愛收集彈珠,見者請聯(lián)系本院,必有重謝。
落款日期,是五十年前。
老農(nóng)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種非人的嘶啞:“客人,怎么不走了?村里的醫(yī)生等著給你測體溫呢,他的體溫計可是純銀的哦?!?/p>
我緩緩轉頭,看見老農(nóng)手里拿著一支銀色的體溫計,金屬尖端泛著冷冽的光。他的藍布衫袖口,沾著暗紅的污漬,像干涸的血。
遠處的青山精神病院尖頂上,飄起一縷黑煙,像極了焚化爐里升起的煙。山澗里的溪水開始倒流,水面上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張臉,有妹妹的,有那個白大褂男人的,還有……我自己的。
他們都在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尖尖的犬齒。
原來,根本沒有什么逃離。
這里從來就不是什么村落,而是青山精神病院的另一個病房。那些農(nóng)人,那些孩童,都是戴著面具的“它們”。而我,從踏進這片山坳的那一刻起,就成了永遠走不出去的標本。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把彈珠塞進我手里?!笆迨?,這個送給你?!彼郎惤业亩?,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404房的新規(guī)則刻好了,這次,輪到你當‘飼養(yǎng)員’啦?!?/p>
彈珠在掌心發(fā)燙,像一顆正在燃燒的眼球。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甲縫里不知何時嵌滿了暗紅的血漬,和那個護士袖口的一模一樣。
山澗里傳來叮叮當當?shù)穆曇?,是彈珠落地的脆響,從上游一直滾到下游,像一場永不停歇的輪回。
我笑了,露出兩顆新長出來的尖牙。
原來,最好的規(guī)則,就是讓你自己成為規(guī)則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