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無孔不入的冰冷,如同活物,順著假山石隙的苔蘚,鉆進祝讀破碎的衣袍,貪婪地啃噬著僅存的體溫。每一次微弱到幾乎停滯的呼吸,都像在拉扯著千鈞重的、布滿銹蝕尖刺的鐵鏈,從破碎的肺腑間硬生生拖過,帶出細碎的血沫和內(nèi)臟的碎片。牽機引混合碎玉散的劇毒,如同蘇醒的萬載玄冰,正從四肢百骸向著心脈瘋狂反噬、凍結,將奔流的血液化作粘稠的、緩慢凝固的毒漿。蜈蚣粉和赤蝎粉殘留的狂暴余力,則像被困在冰層下的熔巖,在瀕臨崩潰的經(jīng)脈里絕望地左沖右突,每一次沖撞都帶來毀滅性的劇痛。心俞穴那根深入命門的銀針,早已不是烙鐵,而是連通著九幽寒獄的冰錐,每一次心臟瀕死的搏動,都牽扯著它,將凍結靈魂的酷寒泵向全身。
意識,沉浮在無邊的、粘稠的黑暗深淵里。五感被剝奪,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和撕裂般的痛楚。福伯那如同索命惡鬼般的嘶啞咆哮,穿透厚重的假山石壁,依舊如同跗骨之蛆,鉆進他僅存的聽覺碎片里:
“…搜!假山!水榭!花圃!一個角落都不許放過!”
“…血跡!這里有血跡!往這邊!快!”
“…掘地三尺!侯爺若有閃失,爾等皆要陪葬!”
那聲音在混亂的燈籠火光和人影幢幢中穿梭,越來越近,帶著赤裸裸的、即將得手的狂躁。靴底踐踏泥土碎石的聲音,刀劍刮擦假山石壁的刺耳銳響,火把燃燒的噼啪聲…交織成一張不斷收緊的死亡羅網(wǎng),向著這處狹窄、冰冷、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石隙,兜頭罩下!
不能…死在這里…
那縷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念頭,在無邊的黑暗與冰冷中,極其微弱地、卻又無比執(zhí)拗地搖曳了一下。
就是這近乎本能的一絲掙扎,牽動了那只深陷在冰冷泥濘里、沾滿自身毒血和污泥、早已失去知覺的左手!
手指,在意識徹底沉淪的深淵邊緣,憑借著刻入骨髓的、無數(shù)次在絕境中求生的肌肉記憶,猛地痙攣了一下!
這一下痙攣,如同垂死毒蛇最后的噬咬,力量微弱得可憐,卻精準無比地傳遞到了那支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冰冷堅硬的烏黑袖箭筒上!
指尖,在痙攣中,無意識地、卻又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精準,狠狠刮過袖箭筒尾部那個極其細微、需要用特殊角度才能察覺的螺旋凹槽!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外面喧囂完全淹沒的機括咬合聲,在狹窄的石隙深處響起!
緊接著——
“咻——!??!”
一道刺目欲盲的赤紅色流光,如同掙脫了地獄束縛的復仇之魂,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假山石隙的黑暗!它以超越肉眼捕捉極限的速度,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厲銳嘯,悍然沖破遮擋洞口的稀疏藤蔓,射向被燈籠火把攪亂的、混亂不堪的侯府夜空!
那赤紅的光,是如此耀眼,如此突兀!如同一滴滾燙的、飽含劇毒的鮮血,狠狠濺射在濃墨般的夜幕畫布之上!瞬間吸引了庭院中所有燈籠、火把的光芒,將它們?nèi)旧狭艘粚硬幌榈难?/p>
時間,仿佛在赤紅流光破空而出的剎那,被強行凝固了一瞬!
正在假山群外圍一處灌木旁彎腰查看痕跡的福伯,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后背!他枯瘦的身軀猛地一僵,如同生銹的機括般極其僵硬、極其緩慢地直起身,渾濁的老眼死死追向那道撕裂夜空的赤紅軌跡!
那張布滿皺紋、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上,所有表情瞬間凍結,隨即被一種難以置信的、混合著極致驚駭與暴怒的猙獰所取代!如同精心布置的棋局在最后一步被一枚早已判定死亡的棋子掀翻!渾濁的眼底,倒映著那抹急速升空、即將在最高點爆開的赤紅,瞬間被染成了血海的顏色!
“不——!??!” 一聲凄厲到破音的、飽含著無盡怨毒與恐懼的尖嘯,猛地從福伯喉嚨里迸發(fā)出來!這聲音甚至壓過了赤紅流光尖銳的破空聲!
晚了!
就在福伯那聲絕望嘶吼響徹夜空的瞬間——
“嘭——!?。 ?/p>
夜空的最高處,那抹赤紅流光猛地炸開!沒有震耳欲聾的巨響,只有一聲沉悶的、如同重物落水的爆鳴!然而,爆開的并非火焰或硝煙,而是無數(shù)點細密如雨、閃爍著妖異紅光的粉末!這些粉末如同擁有生命般,在夜空中急劇擴散、彌漫,瞬間形成一團方圓數(shù)丈、濃稠得化不開的赤紅色霧靄!那紅霧在夜風中非但不散,反而詭異地凝聚、盤旋,如同懸浮在侯府上空的一只巨大、猩紅的、滴血的眼眸!
赤血磷!遇風不散,遇光愈熾!這是只有軍中最高級別的緊急求援信號,或者某些隱秘組織用于絕境示警的死令!
整個混亂的侯府,在這一刻,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所有奔跑的護衛(wèi)、嘶喊的仆役、揮舞的刀劍、搖曳的火把…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無數(shù)道驚愕、茫然、恐懼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夜空那只巨大的、猩紅的“血眼”!那妖異的紅光籠罩下來,將庭院中每一張臉、每一寸地面都染成了不祥的血色!
“赤…赤血令?!”
“是侯爺!侯爺?shù)慕^命信號!”
“天啊…侯爺他…”
“快!信號發(fā)出的方向!假山那邊!”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更加狂暴的混亂!恐懼、憤怒、難以置信的驚呼如同海嘯般爆發(fā)!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從夜空那妖異的紅霧,轉向了假山群!尤其是那道赤紅流光破空而出的、被藤蔓半掩的石隙方向!
“在那里!刺客在假山石洞里!” 一個眼尖的護衛(wèi)隊長,指著石隙洞口被流光沖破、兀自晃動的藤蔓,嘶聲大吼!
“殺進去!救侯爺!” 無數(shù)兵刃瞬間出鞘,寒光在赤紅天幕下閃爍!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原本散開搜索的護衛(wèi)們,此刻如同找到了目標的洪流,不顧一切地朝著假山石隙的方向猛撲過去!
“滾開!都給我滾開!” 福伯徹底瘋了!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扭曲得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渾濁的眼睛赤紅一片,爆射出擇人而噬的兇光!什么隱忍,什么偽裝,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九霄云外!他枯瘦的身軀爆發(fā)出恐怖的速度,如同貼著地面疾掠的靛藍色鬼影,雙臂狂亂地揮舞,帶起一道道陰毒的勁風,將擋在前方的幾個護衛(wèi)狠狠掃飛出去!慘叫聲中,人仰馬翻!
他只有一個念頭:沖進那個石隙!在任何人找到祝讀之前!親手將他碎尸萬段!碾成齏粉!
然而,護衛(wèi)們被赤血磷刺激得同樣瘋狂!侯爺?shù)慕^命信號就在眼前!保護侯爺?shù)哪铑^壓倒了所有對老管事的敬畏!更多的人悍不畏死地涌上來,刀劍亂舞,試圖阻擋福伯那狀若瘋魔的身影!
“攔住他!保護侯爺!”
“福管事瘋了!拿下他!”
“放箭!別讓他靠近石洞!”
混亂!極致的混亂在假山群間爆發(fā)!刀劍碰撞聲、怒吼聲、慘叫聲、軀體倒地的悶響…與空中那妖異的赤紅血霧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慘烈而詭異的畫面!
就在這混亂風暴的中心,在那狹窄、冰冷、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石隙深處。
祝讀蜷縮的身體,在赤血磷爆開的強光透過石隙縫隙刺入的瞬間,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那并非蘇醒,而是生命之火在狂風中最后的、無意識的搖曳。
他那只痙攣著觸發(fā)了袖箭筒的左手,無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掌心里,那支烏黑的袖箭筒滾落出來,筒身上沾滿了暗黑粘稠的血污和污泥,尾部那個螺旋凹槽邊緣,還殘留著他指尖刮擦留下的、微不可察的血痕。
渙散的瞳孔里,映入了石隙外那被染成一片血紅的混亂光影,還有福伯那在人群中瘋狂沖殺、越來越近的靛藍色索命鬼影。
視野的邊緣,那濃稠如墨的黑暗,正溫柔而致命地合攏,如同沉入無光的深海。
但在他意識徹底沉淪、被冰冷與黑暗完全吞噬的最后一瞬,他那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深處,似乎極其微弱地,搏動了一下。
一絲難以言喻的、極其微弱的暖意,或者說,是一種奇異的、如同微弱電流般的震顫感,極其突兀地,自他緊貼冰冷地面的胸口傳來。那感覺并非來自體內(nèi),而是…來自身下這片冰冷潮濕的土地深處?
這感覺稍縱即逝,快得如同幻覺。
緊接著,意識徹底沉入了無邊的死寂。
而此刻,在侯府之外,相隔兩條寂靜街巷的一處高聳鐘樓頂層的陰影里。
一道全身裹在漆黑夜行衣中的身影,如同融入了屋脊的瓦片,悄無聲息地蟄伏著。身影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鷹隼,穿透稀疏的樹影和層疊的屋脊,死死鎖定在侯府上空那片妖異凝聚、在夜色中如同燈塔般醒目的赤紅色霧靄之上!
當那赤紅血眼在夜空中爆開的剎那,黑衣人影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即將撲擊獵物的猛獸!
一只骨節(jié)分明、戴著同樣漆黑手套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按在了心口的位置!那里,貼身藏著一枚觸手溫潤、此刻卻在微微發(fā)燙的…墨玉令牌!
令牌之上,一只形態(tài)猙獰、張牙舞爪的蜈蚣浮雕,在黑衣人按上心口的瞬間,仿佛活了過來,散發(fā)出微弱卻不容忽視的、與遠處赤血磷遙相呼應的奇異脈動!
黑衣人影按在墨玉令牌上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隱藏在面罩下的雙眸,瞬間爆射出兩道比夜空更寒、比刀鋒更利的精芒!死死釘向侯府假山的方向!
“侯爺…” 一個低沉到極致、幾乎被夜風吹散的嘶啞音節(jié),從面罩下溢出,帶著一種刻骨的冰冷殺意和不容置疑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