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七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沉些。養(yǎng)心殿的鎏金炭盆燃著上好的銀骨炭,殿內(nèi)卻依舊浮著層揮之不去的寒氣,像極了御座上那個年輕的帝王——蕭景琰。
他今日穿了件石青綴金線的常服,領(lǐng)口的盤龍紋被酒氣熏得發(fā)皺。案幾上攤著的奏折堆成小山,朱砂筆扔在一旁,筆鋒的紅墨早已干涸,倒是旁邊的玉酒壺空了底,壺嘴還掛著點殘酒,滴在明黃色的桌布上,暈開朵丑陋的污漬。
“陛下,戶部的急折已經(jīng)遞了三天了。”總管太監(jiān)李德全弓著腰,聲音壓得像團棉花,“江南水患的賑災(zāi)糧款,總得有個旨意?!?/p>
蕭景琰沒抬頭,指尖捻著顆葡萄往嘴里送,果皮隨手扔在龍袍前襟上?!百c災(zāi)?”他嗤笑一聲,齒間還留著昨夜的酒氣,“去年不是剛賑過?河工的銀子撥下去,淹得更快了,可見是水自己想上岸逛逛。”
李德全的喉結(jié)滾了滾,沒敢接話。誰都知道,這位陛下能坐上龍椅,全憑一場荒唐的運氣。
先帝共生七子,三皇子蕭景琰排行最末,生母是個連位份都沒撈著的浣衣局宮女。在他之前,太子與二皇子爭儲十年,最后在宮變里同歸于盡,三到六皇子要么卷入黨爭被賜死,要么嚇得自請流放,等血洗東宮的硝煙散了,大臣們才驚覺,龍椅旁竟只剩下這個終日泡在脂粉堆里的七皇子。
“撿來的皇位,坐著也硌得慌?!边@話是蕭景琰自己說的,還是在去年中秋的宴會上,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喝得醉醺醺地拍著龍椅笑。那時李德全嚇得魂飛魄散,卻見他母親——如今的太上皇后,那個當(dāng)年在浣衣局靠著一手好繡活才被先帝臨幸一次的女人,只是淡淡笑著遞上醒酒湯:“坐著不舒服,就墊個軟些的墊子?!?/p>
太上皇后是個極安靜的人,自從蕭景琰登基,便搬進了慈寧宮西側(cè)的偏殿,除了初一十五接受朝拜,幾乎從不出門。宮里的人都說,這位娘娘是怕兒子難堪——畢竟誰都記得,當(dāng)年三皇子帶兵圍宮時,是她揣著一把剪刀護在蕭景琰房門外,說:“我兒縱是不成器,也輪不到別人來殺?!?/p>
可這份護犢之情,終究沒能讓蕭景琰長出帝王骨。
他登基三年,朝堂被外戚與權(quán)臣分食,邊關(guān)的戰(zhàn)報壓在奏摺堆底發(fā)了霉,京畿的糧倉被管事太監(jiān)換了銀子,填進他新修的“醉春苑”。上個月有御史冒死進諫,說淮河決堤淹死了上萬百姓,他卻捏著奏折問:“淮河?是那個能種蓮藕的河嗎?去年新得的蓮紋盞,倒是配得上那里的水?!?/p>
此刻他正把玩著那只蓮紋盞,盞沿的金線被手指磨得發(fā)亮。李德全眼尖,看見他袖口沾著片胭脂,是昨夜在麗嬪宮里廝混時蹭上的。那麗嬪是鎮(zhèn)國公的侄女,上個月剛進宮,憑著一曲《醉花陰》就占了專寵,連帶鎮(zhèn)國公在朝堂上的氣焰也越發(fā)囂張。
“陛下,鎮(zhèn)國公在外求見,說有要事啟奏。”李德全低聲稟報,偷眼打量蕭景琰的神色。
果然,蕭景琰皺眉將蓮紋盞往案上一擱,酒氣沖得更烈了:“要事?能有什么事比朕的酒重要?告訴他,朕忙著賞雪呢。”
殿外的雪還在下,落在琉璃瓦上,像給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裹了層白布。蕭景琰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庭院里被雪壓彎的梅枝,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講的故事。那時他們還住在浣衣局旁的小偏院,母親一邊搓著凍紅的手,一邊說:“咱們景琰啊,就像池子里的浮萍,看著沒根,可只要有水,就能活下去?!?/p>
他那時不懂,只覺得浮萍漂在水上,倒比困在院里自在。直到三年前被人推上龍椅,他才明白,浮萍哪有什么自在,不過是被水流帶著走,連沉底的力氣都沒有。
“李德全,”他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茫然,“你說,這龍椅要是塌了,我能去哪?”
李德全撲通一聲跪下,額頭抵著冰涼的地磚:“陛下說笑了,真龍寶座,萬萬年都塌不了?!?/p>
蕭景琰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回案前,抓起那本關(guān)于淮河災(zāi)情的奏摺,卻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字。那些字像活過來的螞蟻,爬得他眼暈,最后竟都變成了母親搓衣服時濺起的水花,涼絲絲地打在臉上。
殿外的風(fēng)雪聲越來越大,掩蓋了鎮(zhèn)國公漸遠(yuǎn)的腳步聲。蕭景琰重新拿起蓮紋盞,往嘴里倒了口殘酒,酒液順著嘴角流進領(lǐng)口,像道冰冷的蛇,纏著他那顆早已被酒色泡得發(fā)虛的心。
他不知道,此刻千里之外的淮河岸邊,一具具浮尸正順著渾濁的河水漂向下游,而他這座靠運氣得來的江山,早已在看不見的地方,裂開了無數(shù)道深不見底的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