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內(nèi)容\]公安局的走廊比審訊室還要長，水泥墻面刷著半人高的綠色油漆，上面布滿了孩子們用粉筆畫的涂鴉。林秀蘭跟著老王走過時，聽見頭頂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應(yīng)該是樓上的預(yù)審科還在加班。李主任的辦公室在三樓最里頭，門鎖著，鐵拉手被磨得發(fā)亮。值班警察拿來一串鑰匙，試到第七把才"咔嗒"一聲打開鎖芯。

"動作輕點。"老王推開門時，積灰的空氣里撲來股濃烈的敵敵畏味?？看暗霓k公桌上擺著半盆枯萎的吊蘭，葉片上還粘著去年的報紙碎片。保險柜藏在文件柜后面，黑色鐵皮柜在應(yīng)急燈下發(fā)著冷光，密碼盤上的數(shù)字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林秀蘭突然想起王管理員煙盒里的便簽，指甲掐進掌心："鑰匙在他女兒的鐵皮青蛙玩具里。"

小李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猜的。"林秀蘭沒解釋。前世她在教育局檔案室見過那個掉漆的鐵皮青蛙，王管理員說那是他閨女最喜歡的玩具。當(dāng)時她只當(dāng)是尋常擺設(shè)，現(xiàn)在想來，老管理員早就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她了。

警察很快在李主任抽屜最底層找到了那只鐵皮青蛙。上弦的旋鈕已經(jīng)生銹，擰不動了。小李氣得想砸開，被老王攔?。?慢慢來。"老警察掏出小刀，沿著青蛙肚子的縫隙輕輕一撬，彈出個指甲蓋大小的銅鑰匙。

保險柜的齒輪轉(zhuǎn)動聲在寂靜的辦公室格外刺耳。當(dāng)柜門"嘎吱"打開時，林秀蘭感覺血液都沖上了頭頂——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二十多個檔案袋，每個袋子右上角都別著張粉色標簽，上面寫著錄取院校名稱。

"北京大學(xué)"那袋躺在最上面，牛皮紙已經(jīng)微微泛黃。林秀蘭的手指觸到袋口的瞬間開始發(fā)抖，就像觸碰前世那個冰冷的墓碑。她深吸一口氣，掏出里面的材料——成績單、政審表、體檢表......照片上的自己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襯衫，眼神清亮得像秋水。

"找到了？"老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林秀蘭翻過體檢表，背面貼著張泛黃的便簽，鉛筆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此件已核對，確屬本人。王衛(wèi)國，83.7.15。"墨跡邊緣還留著半個手印，應(yīng)該是老管理員按上去的。

走廊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陳志強被兩個警察押著跑過來，白襯衫皺巴巴的，嘴角還沾著血。他看見保險柜里的檔案袋，突然像瘋了一樣掙扎："那是婉柔的！你們不能拿走！她等這個等了一輩子！"

"陳志強！"林秀蘭拿著體檢表轉(zhuǎn)身，逆光讓她的臉一半在陰影里，"你看清楚，這照片上到底是誰？"

男人的目光撞上照片，突然像被抽走了骨頭似的癱軟在地。押送的警察沒防備，被他帶得踉蹌了一下。陳志強跪在地上，膝蓋撞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悶響，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只是死死盯著那張黑白照片。

"秀蘭......"他突然抬起頭，眼里布滿血絲，"求求你，再幫婉柔最后一次。她爸當(dāng)年被打成右派，她要是上不了大學(xué)，這輩子就完了......"

"那我呢？"林秀蘭把檔案袋狠狠砸在他面前，材料散落一地，"我這輩子就該洗衣做飯，被子女嫌棄，最后死在出租屋里？"

陳志強的臉抽搐著，突然伸手去抓那些散落的紙張："我補償你！我把我家的電視機給你！還有自行車！我每個月都給你寄錢......"

"不必了。"林秀蘭后退半步，避開他顫抖的手。前世她就是這樣被這些空頭支票騙了，以為犧牲自己能換來闔家團圓，結(jié)果只換來丈夫的臨終懺悔和子女的鄙夷。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烏云遮住，辦公室陷入短暫的黑暗。林秀蘭聽見陳志強粗重的呼吸聲，還有紙張摩擦的窸窣響動。她猛地打開手電筒，光柱正照在男人扭曲的臉上——他把那張體檢表塞進了嘴里，嘴角溢出白色的紙漿。

"攔住他！"老王怒吼著沖過去。

扭打中，陳志強突然狠狠推開警察，直挺挺地朝林秀蘭撲過來。林秀蘭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氣，還有那股熟悉的廉價煙草味——和前世無數(shù)個深夜他醉酒回家時一模一樣。她下意識地閉眼，卻沒等來想象中的撞擊，只聽見"咚"的一聲悶響。

再睜開眼時，陳志強趴在保險柜上，額頭淌著血，把那些檔案袋都染紅了。老王正用手銬將他和保險柜的欄桿鎖在一起，金屬碰撞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帶走！"老王抹了把臉上的汗，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警察架起昏迷的陳志強時，林秀蘭看見他口袋里掉出個紅皮筆記本。她撿起來翻開，扉頁上是娟秀的鋼筆字："贈志強，愿我們都能奔向光明。婉柔。"里面夾著張黑白照片，穿的確良襯衫的白婉柔依偎在陳志強身邊，笑得眉眼彎彎。

本子最后幾頁寫滿了數(shù)字，像是記賬又不像。林秀蘭翻到最后一頁，突然停住了——上面用紅墨水寫著她的名字，旁邊畫著個大大的叉。日期是7月5日，正是王管理員說的那天。

"王警官，"林秀蘭把筆記本遞過去，"這些數(shù)字......"

老王接過本子，眉頭越皺越緊："是銀行存單密碼。"他突然合上本子，"值班室有電話，我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銀行凍結(jié)賬戶。"

走廊里的掛鐘敲響了十一下。林秀蘭走到窗邊，看著警車陸續(xù)開出公安局大門。陳志強被抬上最后一輛車，額頭上的血在月光下像條紅色的蛇。她突然想起前世他臨終時說的話："秀蘭，我對不起你......那些年，我總夢見你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襯衫，站在北大門口......"

那時候她只覺得可笑，現(xiàn)在卻終于明白，有些債，不是用命就能償還的。

"檔案我們會派人盡快送到北京。"老王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后，手里拿著個牛皮紙信封，"這是你的錄取通知書，我們核實過了，那張作廢聲明是偽造的。"

林秀蘭接過信封，手指觸到里面硬卡紙的輪廓。這次沒有顫抖，只有久違的平靜。就像暴風(fēng)雨過后，湖面終于恢復(fù)了澄澈。

"謝謝王警官。"

"應(yīng)該的。"老王從抽屜里拿出個蘋果，擦了擦遞給她，"拿著路上吃。去北京的火車凌晨五點發(fā)車，現(xiàn)在去火車站正好。"

林秀蘭咬了口蘋果，甜得有些發(fā)苦。她走出教育局時，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梧桐樹影落在地上，像一張張交錯的網(wǎng)。她想起三個月前幫王管理員撿鋼筆時，老人說的那句話："丫頭，好人有好報，但有時候，得自己去搶。"

前世她信了前半句，這輩子，她要試試后半句。

火車站的廣播里傳來檢票通知。林秀蘭隨著人流走向站臺，手里緊緊攥著那個牛皮紙信封。綠皮火車吐著白氣停在軌道上，車窗里透出溫暖的光。她踏上臺階的瞬間，突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秀蘭！"

林秀蘭回頭，看見王管理員拄著拐杖站在不遠處，懷里抱著個布包。晨光勾勒出老人佝僂的身影，像株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槐樹。

"大爺！"林秀蘭跑過去，鼻子突然發(fā)酸。

"拿著。"王管理員把布包塞給她，里面是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藍布襯衫，還有幾個煮熟的雞蛋，"路上吃。到了北京好好學(xué)習(xí)，給咱縣爭光。"

"大爺，您......"

"別說了。"老人擺擺手，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光，"我閨女要是活著，也該你這么大了。她跟你一樣，學(xué)習(xí)好著呢......"

火車汽笛突然長鳴，驚飛了站臺上的麻雀。林秀蘭把布包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全世界的溫暖。她轉(zhuǎn)身跑向火車，檢票員正收起她的車票。

"姑娘，去哪?。?檢票員笑著問。

林秀蘭回頭望了一眼，王管理員還站在原地朝她揮手，像株守望的老樹。她轉(zhuǎn)回頭，望向火車行駛的方向，那里有她失去的青春，和即將到來的新生。

"北京。"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

火車緩緩開動，窗外的景物開始后退。林秀蘭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旁邊是個戴眼鏡的男生，正在看《人民日報》。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在錄取通知書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她輕輕摩挲著北大?；盏膱D案，嘴角終于揚起久違的笑容。

前世的遺憾，今生來補。那些虧欠她的人，終將付出代價。而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