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隊的強光燈將書房每一個角落都照得無所遁形??諝獠蓸悠靼l(fā)出低沉的嗡鳴,靜電吸附板在地毯上緩緩移動,尋找著肉眼難辨的微粒。相機快門聲此起彼伏,記錄下這個豪華囚籠里最不和諧的死亡景象。
陳默站在書桌前,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壁爐上方那片被熏得微黑的區(qū)域。煙囪通道被一塊厚重的鑄鐵板封死,焊點牢固,積著厚厚的陳年灰塵。他蹲下身,指尖拂過壁爐內壁的磚塊,觸感粗糙冰冷。強光手電斜斜打進去,光束在磚縫和煙灰間跳躍。忽然,在靠近內側底部、一塊不起眼的磚石邊緣,他捕捉到幾道極其細微、近乎平行的、新鮮的刮擦痕跡。痕跡很淺,像是某種堅硬物體快速蹭過留下的。他示意取證人員:“這里,高倍微距拍照,靜電吸附取樣,注意灰塵堆積形態(tài)?!?/p>
“是,陳隊?!奔夹g員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操作。
方銳在一旁記錄,忍不住低聲問:“陳隊,您懷疑……有人從這里進出?”他看著那狹窄得連小孩都未必能鉆過的通道口,滿臉不可思議。
“懷疑一切,驗證一切?!标惸穆曇魶]有波瀾,“現場越‘干凈’,越需要關注那些被忽略的角落。”他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張被裝入證物袋、放在隔離臺上的青藤福利院照片上。那個被劃掉面孔的空洞,像一只惡毒的眼睛,無聲地嘲笑著。
樓下門廳的壓抑氣氛并未緩解。林浩宇的耐心似乎耗盡,他煩躁地揮開試圖采訪的記者(被警員攔在門外),大步走到負責現場指揮的副隊長王強面前,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王副隊,我父親尸骨未寒,你們把我林家當什么了?封鎖現場?盤問家人?效率!我要知道真相!現在!”
王強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刑警,但面對林浩宇這種級別的壓力源,額頭也微微見汗。他努力保持鎮(zhèn)定:“林先生,我們理解您的心情。命案調查需要時間,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能放過,這是對死者負責…”
“負責?”林浩宇冷笑一聲,打斷他,“我看是你們無能!心臟病突發(fā),有什么好查的?是不是想借機生事,查我們林家的賬?!”他的目光掃過坐在沙發(fā)上、依舊平靜得過分的林婉儀,又狠狠瞪了一眼角落里抱著畫板、面無表情的林薇薇?!斑€是說,有人給了你們什么暗示?”
林婉儀適時地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溫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浩宇,別這樣。警方也是為了查明國棟的死因。我們……配合就是?!彼⑽阮^,看向身后的蘇晚晴,“晚晴,給王副隊和陳警官他們倒杯熱茶吧,這雨夜寒氣重。”
“好的,夫人?!碧K晚晴輕聲應道,動作麻利地走向茶水間。她低垂著眼瞼,步伐輕而穩(wěn),經過陳默和方銳身邊時,帶來一絲淡淡的、潔凈的皂角香氣。她熟練地準備著茶具,手指纖細穩(wěn)定,沒有絲毫顫抖。
陳默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這個存在感不高的私人助理,動作太過流暢自然,像精密儀器的一個零件。他帶著方銳走下樓梯。
“陳隊!”王強像是看到了救星,連忙介紹,“這位是市局刑警支隊的陳默副隊長,負責本案具體偵辦。陳隊,這位是林國棟先生的長子,林浩宇先生,宏遠集團CEO。這位是林夫人?!?/p>
陳默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地迎上林浩宇審視的、帶著明顯不信任的眼神:“林先生,林夫人。節(jié)哀。我們需要向各位了解一些情況,希望配合?!?/p>
“配合?”林浩宇哼了一聲,語氣依舊不善,“問吧!最好快點!集團還有一堆事等著我處理!”
詢問在門廳旁一間較小的會客室進行。陳默主問,方銳記錄。
林浩宇的敘述充滿了不耐煩和一種被冒犯的憤怒。他承認當晚家庭聚會是為慶祝父親即將獲得“終身成就獎”,氣氛“還算可以”。他提到父親近期“有些心神不寧”,“好像在看一些舊東西”,但具體是什么不清楚。他本人因集團一個新項目融資問題與父親有過爭執(zhí)(“理念不同,很正常!”),但否認矛盾激烈到不可調和。案發(fā)時,他與幾位高管在偏廳討論項目細節(jié),有不在場證明(幾位高管和傭人可證實)。他強調父親身體一向硬朗,有私人醫(yī)生定期檢查,絕不可能突發(fā)心臟病,暗示必有隱情或謀殺,矛頭隱晦地指向“某些見不得光的人”或競爭對手。
林婉儀的回答則像經過精心打磨的玉石,圓潤、克制,滴水不漏。她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套裝,雙手交疊放在膝上,聲音柔和而帶著恰到好處的悲傷?!皣鴹澦罱怯行┬氖?,睡眠不太好。醫(yī)生開了些安神的藥。他喜歡在書房獨處,看看書,整理些舊物?!碑旉惸瑔柤啊芭f物”是否包括照片或福利院相關的東西時,她微微蹙眉,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照片?福利院?我不太清楚…可能是他年輕時做慈善的一些紀念吧?他不太和我提過去的事?!彼_認案發(fā)時自己在主臥整理第二天慈善活動的禮服,女傭可以作證。對于林浩宇與父親的爭執(zhí),她輕描淡寫:“父子間有些不同看法很正常,浩宇是心急了些,國棟也是為他好?!彼瘫憩F出一種符合身份的哀傷和鎮(zhèn)定,唯有在陳默銳利的目光偶爾掃過時,那交疊的雙手會無意識地收緊一下。
林薇薇的詢問最為簡短,也最冰冷。這個年輕的畫家穿著與豪華別墅格格不入的寬大工裝褲和沾著顏料的毛衣,抱著她的畫板,像抱著盾牌。她承認與父親在聚會上發(fā)生了激烈爭吵,原因是父親再次貶低她的藝術追求,稱其“不務正業(yè),丟林家的臉”。“我受夠了!這個家,虛偽、冰冷、令人窒息!”她提前離場,獨自開車回了自己市區(qū)的畫室(小區(qū)門禁和監(jiān)控可證實)。對于父親的死,她只冷冷地丟下一句:“報應?!?再不愿多說一個字。蘇晚晴在她離場時試圖勸慰,被她一把推開。
最后是蘇晚晴。她坐在那里,姿態(tài)謙恭,有問必答,條理清晰得令人驚訝。作為林婉儀的私人助理兼生活秘書,她詳細描述了林國棟當晚的飲食(少量紅酒,聚會后喝過半杯溫牛奶)、精神狀況(“老爺看起來有些疲憊,但心情尚可”)、作息習慣(“他習慣睡前在書房處理半小時文件或看書”)。她提到林國棟近期確實常在書房翻閱一些舊文件盒,“有一次我進去送茶,看到桌上攤著一些泛黃的老照片和紙張,老爺好像…在找什么,表情很專注,甚至有點…凝重。我沒敢多看,放下茶就出來了?!?當被追問照片內容時,她微微搖頭:“距離有點遠,燈光也暗,沒看清具體是什么,感覺像是…很多人合影?建筑很舊?!?這個描述,與那張青藤福利院的照片隱隱吻合。她強調自己案發(fā)時一直在一樓小客廳整理林婉儀第二天活動的行程文件,有女傭中途進來送過水果可以作證。在整個詢問過程中,她的眼神清澈,語氣真誠,偶爾流露出對林國棟逝去的惋惜和對林婉儀處境的擔憂,將一個忠誠、細心、略帶悲傷的助理形象演繹得無可挑剔。
詢問結束,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雨勢漸歇,只留下淅淅瀝瀝的余音。陳默站在靜園冰冷的門廊下,看著取證車輛陸續(xù)離開。方銳拿著初步報告走過來,低聲道:“陳隊,安保系統查了。昨晚十一點半到十一點四十五分,因‘設備例行維護調試’,后園監(jiān)控和部分紅外警報有十五分鐘的盲區(qū)。但時間很短,而且從后園到二樓書房,路徑復雜,避開所有其他監(jiān)控和傭人,十五分鐘…幾乎不可能完成侵入殺人。”
“十五分鐘…”陳默重復著這個數字,目光投向二樓那扇緊閉的書房窗戶。壁爐內壁那新鮮的刮痕,管家撞門前反鎖的門,死者手中那張詭異的照片,蘇晚晴口中林國棟翻找的“舊合影”…這些碎片在他腦中盤旋碰撞?!安豢赡埽褪亲畲蟮目赡?。重點查那個負責‘例行維護’的安保人員,還有,查清楚蘇晚晴口中看到的‘舊合影’到底是什么?!?/p>
他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又帶著土腥味的空氣,那寒意直透肺腑。靜園的華麗表象之下,塵封多年的蛛網,正被一只無形的手,緩緩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