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嗇地涂抹在殘雪覆蓋的庭院。寒氣如同無形的細針,扎進千空杳裸露的脖頸和手背。她站在院子中央一片被踩實的泥地上,雙腳深陷冰冷的殘雪。手中那塊暗紅的鐵胚沉得像一塊冰冷的墓碑,粗糙的金屬棱角深陷進她掌心的傷口,每一次微小的挪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⒖诒懒训膫帲蛞箘偙恢鞆涀佑酶蓛舻牟紬l和氣味刺鼻的草藥勉強裹住,此刻又在冰冷的金屬和緊握的壓力下,隱隱滲出暗紅的濕痕。
體內(nèi)那條灼痛的通道,在寒冷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鐵,發(fā)出無聲的嘶鳴。業(yè)火之種并未沉睡,反而在冰冷的壓迫下躁動不安,每一次心跳都將灼熱的震波推向四肢百骸,與體外的嚴寒激烈地沖撞著。她需要動起來!需要讓這冰與火在碰撞中找到某種扭曲的平衡!
沉下去……尋找那“爐”……
千空杳閉上眼,強行壓下被寒冷激起的煩躁。意念艱難地沉入小腹深處,不再去強行引燃業(yè)火,而是如同在沸騰的熔巖之海上尋找一塊能立足的礁石。回憶著緣一指尖觸碰鐵胚時,那股如同深海般沉靜的“意”。一次……兩次……氣息在寒冷中艱難地調(diào)整,如同在凍土上鑿孔。體內(nèi)的灼熱與劇痛依舊,但漸漸地,在那狂暴的核心之下,一絲極其微弱、如同沉入深井般的“靜”感,被她艱難地捕捉到。
就是現(xiàn)在!
她猛地睜開眼!眼中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火焰!意念死死鎖住那絲微弱的“靜”,想象著它化作無形的爐膛,將體內(nèi)躁動的業(yè)火強行納入其中!然后,引動!向著那沉重的鐵胚!
嗡——!
暗紅的鐵胚發(fā)出一聲比昨日更沉悶、更清晰的震顫!整個胚體仿佛活了過來!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灼熱感,順著她緊握的手掌,瞬間流遍她的雙臂!不再是失控的野火,而是被強行約束、沿著某種更深沉軌跡奔涌的力量!
她低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死死抓住鐵胚末端,模仿著記憶中那道貫穿深淵的無形劍痕,向著前方虛空,狠狠刺出!軌跡依舊帶著滯澀,力量傳導間充滿了阻塞感,但比昨日那狂亂的揮舞,多了一絲凝聚的雛形!
嗤——!??!
一道極其黯淡、邊緣依舊扭曲跳躍、但長度勉強達到一尺半的赤紅光痕,如同一條被強行捋直的火蛇,在鐵胚尖端前方驟然閃現(xiàn)!光痕過處,空氣劇烈扭曲,發(fā)出刺耳的尖嘯!一股灼熱的氣浪猛地擴散開來,將地面殘留的雪粉瞬間蒸騰起一片迷蒙的白霧!
成了?!千空杳心臟狂跳!力量!被約束的力量!
然而,狂喜只持續(xù)了不到半秒!
那被強行約束在“靜之意”爐膛中的業(yè)火,如同被壓縮到極限的彈簧,在光痕閃現(xiàn)的瞬間,猛地爆發(fā)出更兇猛的反噬!沿著她引導力量的路徑,兇猛地倒灌而回!
千空杳“呃!”
千空杳悶哼一聲!雙臂如同被燒紅的鐵鉗狠狠夾?。』⒖趧偘玫膫谒查g被撕裂!鮮血浸透了布條,順著粗糙的鐵胚表面流淌!身體被巨大的力量帶得向后踉蹌數(shù)步,沉重的鐵胚幾乎脫手!體內(nèi)那剛剛構筑的、脆弱的“靜之意”爐膛瞬間被沖垮!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
還是不行!約束的力量太弱!爐膛太脆弱!
挫敗感和身體的劇痛讓她拄著沉重的鐵胚,劇烈地喘息,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汗水混合著掌心的血水,黏膩冰冷。
繼國緣一“引火…過急?!?/p>
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千空杳猛地抬頭。緣一不知何時已站在院中那棵虬枝盤曲的老梅樹下,背對著她。他并未看她的狼狽,目光落在光禿禿的梅樹枝頭幾粒微小的、深紅色的花苞上。晨曦的金輝吝嗇地落在他身上,左額的火焰斑紋仿佛在沉睡。
繼國緣一“爐…未固。”
他的聲音穿透寒冷的空氣,清晰地送入千空杳耳中,
繼國緣一“火…自焚?!?/p>
爐未固……火自焚……
千空杳咀嚼著這冰冷的診斷,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和沉重冰冷的鐵胚。是啊,那點微弱的“靜之意”,根本不足以約束狂暴的業(yè)火。強行催發(fā),只會燒毀自己。
就在這時,院門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深紫色的華貴劍士服,袖口和下擺繡著繁復的藤蔓家紋,在晨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腰間懸掛著一柄刀鞘華美、刀鐔鑲嵌寶石的長刀。面容英俊而冷峻,眉眼間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如同刀鋒般的銳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郁。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瞬間掃過院子,落在千空杳狼狽的身影和她手中那塊沾血的、沉重的鐵胚上時,銳利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與輕視。
繼國巖勝。
千空杳的心臟猛地一縮!前世記憶的碎片瞬間涌入腦海!繼國緣一的雙胞胎兄長!未來的上弦之壹,黑死牟!那個為了力量拋棄一切、最終被嫉妒和執(zhí)念扭曲成非人怪物的男人!他怎么會在這里?!
巖勝的目光并未在千空杳身上停留太久,那份審視和輕視如同拂過塵埃。他徑直走向院中梅樹下的緣一,步伐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貴族武士特有的、刻入骨髓的禮儀和距離感。
繼國巖勝“緣一。”
巖勝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zhì)感,打破了院中的寂靜。他的目光落在緣一身上,銳利中帶著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有探究,有競爭,或許……還有一絲被深埋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不甘。
緣一緩緩轉過身。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沒有言語。沒有寒暄。
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氣場瞬間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呼嘯的寒風都似乎在這一刻屏息。梅樹光禿的枝條在晨曦中投下細碎的、如同刀劍般的陰影。
千空杳拄著沉重的鐵胚,僵在原地,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彌漫在兄弟之間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張力!那不是溫情,那是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如同兩柄絕世名刀即將出鞘前的無聲對峙!一種……源自血脈最深處的、無法調(diào)和的……某種東西!
繼國巖勝“看看你的刀。”
巖勝打破了沉默,聲音依舊冷硬,目光卻如同淬火的刀鋒,緊緊鎖住緣一腰間那柄古樸無華的長刀。
緣一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兄長,眼神深邃,如同古井無波。
巖勝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審視。他的目光在緣一腰間那柄看似普通的刀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向緣一左額那火焰般的斑紋,最終,落回緣一沉靜無波的臉上。那審視中,漸漸多了一絲壓抑的、如同熔巖般滾燙的……不解和……某種更深沉的東西。
繼國巖勝“你的劍……”
巖勝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每一個字都仿佛從牙縫中擠出,
繼國巖勝“……沒有‘型’?!?/p>
沒有“型”?千空杳心頭一震。她想起緣一斬開深淵的無形劍痕,想起他指尖迸發(fā)的焚滅鬼物的光輝……確實,那超越了所有劍術的規(guī)范,那是近乎神跡的力量!沒有固定的“型”,只有絕對的“意”和“力”!
緣一依舊沉默。他緩緩抬起右手,伸向腰間那柄古樸的長刀。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感。
巖勝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右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那柄華美長刀的刀柄!一股凌厲無匹的劍氣,如同無形的風暴,瞬間從他身上升騰而起!腳下的殘雪被無形的力量排開,形成一個清晰的圓形!
他要拔刀?!千空杳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這兄弟二人……要在這里動手?!
然而,緣一的手并未落在刀柄上。他只是用指尖,輕輕拂過腰間那柄古樸長刀那沒有任何紋飾的刀鞘末端。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一片不存在的塵埃。
然后,他緩緩抬起手。掌心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小小的、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溫潤的……花札牌。
那只是一枚普通的骨制花札牌,上面繪制著簡單的松針圖案。在晨曦微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緣一的目光沒有看巖勝,也沒有看千空杳。他只是垂眸,靜靜地看著掌心那枚小小的花札牌。眼神專注得近乎奇異,仿佛那小小的牌片上,蘊含著宇宙的至理。
那彌漫在兄弟之間、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劍拔弩張的張力,在緣一拿出花札牌的瞬間,如同被投入深水的熔巖,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嗤”響,驟然冷卻、凝固,然后……緩緩消散。
巖勝緊繃的身體猛地一僵!他銳利如刀的目光死死盯住緣一掌心的花札牌,又猛地抬起來,看向緣一那沉靜專注的側臉。他臉上那種冷峻的審視和壓抑的銳氣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復雜的情緒取代——那是一種被徹底錯愕、被無法理解、甚至……被某種巨大的失落和憤怒擊中的表情!
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一個字也沒能吐出。握緊刀柄的手指,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那升騰而起的凌厲劍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去,只剩下一種空蕩蕩的、被愚弄般的僵硬。
院子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寒風卷過枯枝的嗚咽。
緣一依舊垂眸看著掌心的花札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千空杳拄著沉重的鐵胚,僵在原地。掌心傷口的刺痛和鐵胚冰冷的觸感是如此清晰。她看著巖勝臉上那劇烈變化、最終定格在某種近乎扭曲的僵硬表情,又看看緣一掌心那枚小小的、溫潤的花札牌。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
劍?沒有型?
花札?
那彌漫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對峙……就這樣……被一枚小小的花札……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不!不是化解!
是……無視!
是……徹底的否定!
千空杳的心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繼國巖勝眼中映照出的東西——一種建立在畢生苦練、建立在森嚴劍術體系之上的驕傲和信念,在緣一那超越凡俗、無法理解的“存在”面前,被一枚小小的花札,如同玩笑般……徹底擊碎!
就在這時,巖勝動了。
他猛地轉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道殘影!深紫色的華貴衣袂在冰冷的空氣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他沒有再看緣一一眼,也沒有看千空杳。那張英俊冷峻的臉上,只剩下一種被強行壓抑的、如同火山即將噴發(fā)前的鐵青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恥辱!
他大步走向院門,腳步沉重得踏碎了地上的冰殼。在即將跨出院門的那一刻,他的右手猛地握住了腰間那柄華美長刀的刀柄!
鏘——!!!
一聲凄厲到刺破耳膜的、金鐵劇烈摩擦的銳響,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庭院中炸開!
千空杳瞳孔驟縮!
只見巖勝腰間那柄鑲嵌寶石、華美非凡的長刀,竟被他硬生生地……拔出了一半!
冰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出洞,瞬間映亮了院門口翻卷的寒氣!刀身閃爍著流水般的寒芒,鋒銳之氣逼人!
但,只有一半!
那柄華美的長刀,在距離刀鐔僅僅三分之一的位置,赫然……斷裂了!
斷口參差不齊,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硬生生拗斷!斷裂的半截刀身被巖勝死死握在手中,閃爍著冰冷而絕望的寒光!而剩下的半截,連同華麗的刀鐔,依舊死死卡在刀鞘之內(nèi)!
巖勝的動作徹底僵??!他背對著院子,身體如同被瞬間凍結的冰雕。握著半截斷刀的手指,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死灰般的慘白,劇烈地顫抖著。那半截斷刀的寒光,映照著他半邊鐵青的側臉,扭曲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混合著極致憤怒、屈辱和……某種崩塌般的絕望!
死寂。
比之前更加沉重的死寂,如同實質(zhì)般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連風聲都消失了。
緣一終于抬起了頭。他掌心的花札牌依舊溫潤。他平靜的目光,越過院中的殘雪,落在了巖勝僵硬的背影上,落在了他手中那半截閃爍著絕望寒光的斷刀上。
那目光,沉靜依舊,如同深不見底的古潭。
巖勝沒有回頭。他握著那半截斷刀,如同握著自己碎裂的驕傲和信念。他猛地抬腳,一步踏出院門,深紫色的身影瞬間消失在門外冰冷的晨光里,只留下院門口地上,幾片被踏碎的冰屑,和空氣中殘留的、那半截斷刀散發(fā)出的、冰冷刺骨的絕望鋒芒。
千空杳拄著沉重的鐵胚,站在原地。掌心傷口的刺痛依舊,鐵胚冰冷沉重。但她體內(nèi)的業(yè)火之種,卻在這一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那灼痛感并未消失,而是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名為“真實”的寒意,徹底凍結了。
劍,會斷。
驕傲,會碎。
而那個男人掌心溫潤的花札牌,和她手中這塊冰冷粗糙、沾滿自己鮮血的鐵胚,卻沉默地躺在晨曦里,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某種……更加殘酷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