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春天的時候,沈妙容生下了一個男孩。
其間,她再也沒讓樸燦烈過她的屋子。偶爾聽見他在院中的腳步聲,也只是吩咐描紅把門窗鎖緊。為了避開樸燦烈,她甚至連院門都鮮少出了。
這日,描紅好容易說動她去花園里吹吹風(fēng),結(jié)果剛進(jìn)園子便聽見花圃里負(fù)責(zé)鋤草整地的丫鬟正竊竊私語。
“你們聽說了嗎?大人昨日帶著那邊伯賢去軍營練騎射之術(shù)時,手把手地教他射箭呢!”
“這算什么?大人今天在書房跟劉大人說邊伯賢處事勇敢果決,有將帥之才,叫劉大人以后不可對邊伯賢太過輕慢!”
“這算怎么回事呢?放著府里年輕貌美的夫人和少爺不管,偏要跟個生得比女人還妖媚的男人混在一處,咱們大人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幾人越說越起勁,描紅氣得眼都紅了,上前一步便要開罵,卻被沈妙容搖頭制止:“人家做都做了的事,還怕人說嗎?”
她語氣淡淡,卻不防一抬頭便瞧見對面花樹下站著的樸燦烈。他看起來清減了許多,從前淺淺留著的八字胡,如今竟蓄了起來,看著滄桑老成了許多。
樸燦烈開口,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你如今還真是避我如蛇蝎了?!?/p>
她迎著陽光,微瞇了瞇眼:“你是特意在這候我?”
“是!”樸燦烈點(diǎn)了點(diǎn)頭,“許久不見了,妙妙!”
“那如今見著了?!鄙蛎钊荼е⒆樱鏌o表情地轉(zhuǎn)身便要走。樸燦烈卻在身后大聲叫她:“妙妙!”
她眼眶一熱,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你先頭說的那些話,可還作數(shù)?”他聲音有些顫抖,“倘若不作數(shù)了,我可以另寫休書給你……”
“不如你先答我,當(dāng)年你對我說的話你可記得?若不記得了,我可以原話奉還給你?!鄙蛎钊蒉D(zhuǎn)頭,雙眸緊緊盯住他的眼睛,“在我面前,你若受了任何委屈也都可以說出來。我和別人不同,不需要你做什么犧牲成全的事,來委屈自己。因?yàn)槟闶俏业睦删?,這世上任何人傷我十分都不及你傷我半寸!”
聽她說到郎君二字時,樸燦烈的眸子明顯亮了一下,卻又轉(zhuǎn)瞬黯了下去。
“所以,郎君!”沈妙容一字一句道,“你可有話可對我說?”
時間仿佛靜止一般,樸燦烈看著她的目光溫柔如水,可花園里的風(fēng)迎面一拂,他背著光的臉就變得模糊不堪起來。一如初見那年,他一襲藍(lán)衫,模樣卻半點(diǎn)不招人眼,只那挺拔的身姿,如今竟變得瑟縮起來。
“既如此,那我也無話可說了!”她擁緊懷中的孩子,頭也不回地背對著他的灼熱視線回了自己的院中,轉(zhuǎn)頭便吩咐描紅,“去打聽一下,他是不是又要走了?”
描紅愕然看了她一眼,卻還是依言去了,不多時急匆匆回來道:“問過了,三天后大人要去會稽平定侯景的舊部杜龕和張彪……姓邊的依舊同行?!?/p>
最后那句,她是頓了許久才加上去的,說完才發(fā)現(xiàn)沈妙容呆呆地看著窗外,儼然沒將她最后那句話聽入耳。
“小姐,我可是聽說大人的叔父擊退北齊后手握大權(quán),看情形像是要爭那天下最大的椅子呢。外面的人都在說,樸將軍膝下只得一子,卻在北周為質(zhì),咱們大人自幼深得樸將軍器重,搞不好將來……”
“描紅!”沈妙容轉(zhuǎn)過頭看向她。
描紅這才發(fā)現(xiàn),沈妙容滿臉是淚:“我從前以為我喜歡邊伯賢,與他退婚時,我哭了半日,覺得天都塌了。直到今日始知,原來真正喜歡一個人,不是輕易便能犧牲放下的。譬如我與夫郎,他做了這么過分的事,我一頭怪他狠心,一頭卻還是不死心,日日安慰自己他是有苦衷的??墒悄闱埔娏?,他如今是真的不要我了……可縱是如此,我還是不想走……”她說到這,再忍不住掩面長泣,卻是無法抑制地痛哭出聲,“他怎可如此對我?他們兩個,都是我真心相待過的人啊!”
似是被她的哭聲驚擾,襁褓里的嬰兒也跟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院外,佇立良久的一個身影聽著屋里的哭聲,沖身旁跟著的管家輕輕道:“我走之后,好好照顧夫人。邊大人留下的藥,記得每隔一月用桂花醬化開加在燕窩羹里盯著她服下。此外,她坐月子時吃得少,臉色一直不大好。等我走了,讓壽光堂的大夫從每月一次的平安脈,改每旬來診一次平安脈,切記,不可跟她提及中毒之事……”
“大人這是何苦……”管家哭喪著臉想說什么,樸燦烈卻只是擺了擺手:“什么也別說了,她好好的便成,去吧!”
待管家走得遠(yuǎn)了,他才轉(zhuǎn)頭看了看雙臂環(huán)抱,一直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自己的邊伯賢:“如此,你滿意了嗎?”
“滿意!甚是滿意!”他笑得分外明朗,“當(dāng)日若不是因?yàn)樯蚣彝嘶槲乙货瓴徽?,我娘就不會那么倉促狼狽地帶我離開那個傷心地,自然也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我被那西夷將軍當(dāng)作禁臠囚禁半年受盡折磨,除了落下一身傷病和恥辱,也就只留下幾只當(dāng)初他用來控制我的夷蠱。你該慶幸,我給她的是最溫和的針蟲之蠱。比起我,你們現(xiàn)在承受的這些根本不值一提!”邊伯賢說到這,表情異常猙獰起起來,“說起來,命運(yùn)這事,真是妙不可言。當(dāng)日重逢之時,我發(fā)現(xiàn)我過得最恥辱的幾年里,她卻和你百般恩愛,你能明白我當(dāng)時的感覺嗎……”
樸燦烈咬牙切齒:“渾蛋!當(dāng)年的事,到底要我說多少次?妙妙根本無意傷害你……”
邊伯賢佞然一笑:“你愛她入骨,自然處處為她開脫。否則,你也不會如此煞費(fèi)苦心地說服我,在你休了她之后交出解藥放她自由后,才肯傾盡全力扶我上位。不是我不肯放過你們,誰知道那傻女人,不僅不肯離開你,還給你生了個兒子。這就是天意!是老天爺不放過她!老天爺要我看著她如何被這世上最愛她的男人氣到心碎神傷。我真是不懂,一個如此寡情薄義的女人,到底有什么……”
“一只藏了滿身毒針的黃蜂,自然不配明白蝴蝶的美!”樸燦烈滿目鄙夷地看著他,“多傷心都好,終歸我和她還是一家人,不似你,一身污穢埋在淤泥中,到死也不會懂什么是愛!”
“樸燦烈!”邊伯賢好看的臉上肌肉明顯抽搐了兩下,剛想發(fā)作,卻聽樸燦烈冷笑道:“怎么?想打我?不是還想靠我做人上人,找回你當(dāng)年丟在人家胯下的驕傲嗎?說起來,老天爺還是公平的。妙妙若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怕是傷心至死也不會愿意和你相對一世!”
邊伯賢星眸之中瞬間有無數(shù)微細(xì)的血管爆裂,遍布的血紅之中,涌動著濃濃的仇恨:“好啊,那我們就接著耗下去,看到頭來,老天爺幫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