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沫公寓的燈光是溫暖的橙黃,驅(qū)散了臨海城夜雨的寒意,卻驅(qū)不散盤旋在兩人之間那沉重而微妙的氛圍。莫緩坐在書桌旁的扶手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紅木扶手。經(jīng)過咖啡館近三小時艱難卻必要的“溯洄”,雨夜信的誤會初步厘清,但那根刺并未完全拔除。十年的沉疴,絕非一朝一夕可解。
她的書房凌亂卻富有生氣,堆滿書籍、散落的稿紙、繪圖工具??諝庵袕浡惸昙埬c新印油墨交雜的獨特氣息。莫緩的目光落在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那本翻得卷了邊、貼滿索引標簽的《海子詩選》,和旁邊一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盒子上沒有標簽,卻異常干凈,顯然是主人時常擦拭。
夏沫端來兩杯熱茶,擱在小圓桌上。她沒有坐回書桌后的主位,而是在莫緩側(cè)邊的沙發(fā)一角坐下,蜷起腿,像個尋求庇護的孩子。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神已不復簽售會那日的支離破碎,沉淀下來的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潛藏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渴望。
莫緩端起茶杯,溫熱的杯壁熨帖著手心,視線卻膠著在那個深藍盒子上。
“那個盒子……”他終于開口,聲音在安靜的書房里顯得有些突兀,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夏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身體微微繃緊。“嗯?”
“那本《海子詩選》旁邊,深藍色的盒子。它很特別嗎?”他問得盡量隨意,心跳卻不自覺地加快。真相就在眼前,卻像隔著一層薄冰,不知道用力擊碎后會看到深淵還是救贖的倒影。
夏沫沉默了幾秒,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毛毯的一角?!笆恰芏嗄昵笆盏降哪涿Y物。”
“匿名?”莫緩重復了一遍,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了幾分,“還記得是什么時候收到的嗎?”
“高二那年的情人節(jié)?!毕哪穆曇艉艿?,像在講述一個久遠的噩夢,“那天晚自習開始前,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桌肚里。紫色的絲絨……當時我覺得很貴重,很害怕?!彼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那冰冷的觸感還留在指尖,“里面沒有卡片,只有……”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只有一本初版的《海子詩選》,書里夾著一張書簽。后來我把它收進這個普通的深藍盒子,因為原來的紫色……太刺眼?!?/p>
紫色絲絨——莫緩的心猛地一沉,咖啡館的記憶瞬間倒卷:夏沫質(zhì)問時提到的那份扎眼的、屬于另一個女孩的昂貴禮物。此刻,兩條線索終于在他腦中交織、碰撞,發(fā)出驚雷般的轟鳴。
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因為強烈的震動而有些喑啞:“是我送的?!?/p>
“什么?”夏沫猛地抬頭,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個紫色的盒子,那本書,書簽……都是我送的?!蹦徶币曋难劬?,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他想起了那個笨拙的自己:偷偷攢了許久的零花錢,走遍市里幾家最大的書店才找到這版詩選,挑選那張印有孤懸燈塔圖案的金屬書簽時手指都是汗?jié)竦摹2桓沂鹈?,不敢當面送,只敢在確認教室沒人后,像個做賊的小偷,飛快地將它塞進她的抽屜深處。彼時的他,以為這是一種“體面”的表達方式——無聲無息,避免一切可能的尷尬或拒絕。
“你……送的?”夏沫的聲音變了調(diào),瞳孔因巨大的沖擊而放大?!盀槭裁矗繛槭裁匆涿??為什么……”她腦中閃過無數(shù)畫面——他隨手收起其他女孩奢侈禮物的淡漠,她躲在角落里的卑微痛苦,無數(shù)個日夜被這種鮮明對比凌遲的感覺。“為什么不可能是林薇?不可能是……”
“不可能?!蹦彺驍嗨Z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遲到了十年的澄清的迫切,“那份放在我桌上的禮物,我不知道是誰的,我甚至沒有打開看過里面是什么,更不知道是紫色的盒子。當時只是覺得很麻煩,很困擾,隨手塞進了書包夾層?!爆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動作確實帶著少年人掩飾不住的高傲與不耐煩。這無心之舉,卻成了夏沫十年痛楚的根源之一。“而給你的……”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悔恨和深深的無力,“我不敢。我那時的‘驕傲’和‘自尊’薄得像層窗戶紙。你是……是那么不同。我只敢用這種方式留下一點痕跡?!?/p>
夏沫的嘴唇微微顫抖,一種混雜著荒謬、委屈和被愚弄的巨大情感在她胸腔里翻涌。十年。她竟然因為一個匿名的禮物和一個無心的動作,折磨了自己十年。憤怒的火焰躥上心頭,但瞬間又被更強烈的、近乎悲憫的酸楚淹沒。原來他們都被彼此怯懦的愛,傷得如此之深。那份“不敢”,是橫亙在青春起點最深的壕溝。
“書簽……那張書簽呢?”她幾乎是喃喃自語,試圖抓住一點現(xiàn)實的脈絡(luò)來穩(wěn)住搖搖欲墜的情緒。
“那張印著燈塔的書簽?!蹦彽穆曇羧岷拖聛?,帶著一種追憶的遙遠,“你還記得高三上學期,有一次在圖書館,你在看《飛鳥集》,在本子上抄了一句話?”
夏沫的記憶被猛地拉回那個寂靜的午后。日光透過窗欞,空氣里浮動著塵埃的金粒。她正沉浸在泰戈爾的詩句里,那句“天空不曾留下鳥的痕跡,但我已經(jīng)飛過”莫名地觸動了她無人知曉的心事,于是她悄悄地把它謄寫在了隨身攜帶的摘抄本上。
“你在…注意我?”她問出來,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
莫緩沒有否認,眼底掠過一絲赧然?!安恢挂淮?。那天,我從旁邊書架經(jīng)過……無意中看到了你寫的字跡?!彼nD了一下,似乎在回溯那個對他而言無比珍貴的片段。“然后我看到你……在那本厚厚的中英詞典的書脊縫隙里,夾進去了一張很小的紙……”
夏沫的呼吸驟然停止。紙星星!那個她以為無人知曉的、承載了她當時無處安放心緒的唯一出口!他竟然看見了!他看見了她的“秘密”!
“那上面……你畫了一個很模糊的小人影子,只勾勒了輪廓,站在一個小小的燈塔下方。旁邊寫了四個很小的字:‘曬過太陽’?”莫緩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敲在夏沫記憶最深處的回音壁上。
夏沫的眼睛瞬間模糊了。那個被丟進詞典縫隙的“紙星星”,那個承載著她無法言說的隱秘渴望的畫——她希望自己像那個小人一樣,即使渺小如影,也能被那座沉默燈塔的余光溫暖地“曬過太陽”。
“對……”夏沫哽咽著,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那是……我的一個……小紙團。我以為沒人看見?!痹瓉?,她以為的單向凝視,并非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真空中。它們,曾真實地落入過另一個人的眼里,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留下了痕跡。
“‘曬過太陽的影子’。我把這六個字當作一個謎題,一個只有我們能懂的暗號。”莫緩的聲音帶著遲來的溫柔與痛楚,“所以,在選書簽的時候,我選了燈塔圖案。而我托人印在書簽背面上的那句話——我以為那是我能給出的、最隱晦又最鄭重的回應——”
他望著夏沫,那目光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漫漫時光,凝在她身上。夏沫的心跳得快要裂開,她幾乎能猜到那句話是什么!
“它說:‘愿做那束不滅的光,無論影是否察覺?!蹦従徛?、清晰地念出了那句遲到了十年的心聲。
愿做那束不滅的光,無論影是否察覺……
書房里陷入一片窒息的寂靜。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只有遠處港口隱約傳來汽笛的低鳴。那句話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猛地捅開了夏沫心中最后一道緊閉的閘門。積蓄十年的委屈、疑惑、痛苦、不甘心,在這一刻洶涌地沖撞著她的理智堤岸。
“為什么……”她猛地吸了一口氣,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滾落下來,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前所未有的激烈質(zhì)問,“為什么……當時不直接告訴我?!為什么……要用這種……這種讓人猜的謎語?!如果你那時……就說清楚……哪怕只是問問……”她的聲音因為情緒的爆發(fā)而破碎斷續(xù),雙肩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不是為了他當年的心意而哭,是為那白白浪費的、被誤解和沉默葬送的整整十年而哭!為那個在雨夜泥濘中哀泣的少女而哭!
面對這積壓十年的詰問和委屈的洪流,莫緩沒有避開她的目光,眼中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他沒有辯解,沉默地承受著這份遲來的風暴。只有緊緊握成拳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泄露了他內(nèi)心同樣翻涌的巨浪。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夏沫的抽泣漸漸平復,只剩下輕微的氣音時,莫緩才用一種極低、極沉重的聲音開口:
“那本《海子詩選》,就是那天情人節(jié)……我送你的‘深海郵筒’。我想把你的‘影’,悄悄放進這束愿意為你亮著的‘光’里。可惜……我的方式太過笨拙,我的怯懦讓這封信,在送達你心底的途中……永遠地擱淺了?!?/p>
他的目光,深深地、帶著難以言喻的痛悔和憐惜,落在那個承載了錯誤印記的深藍色絲絨盒子上。
那不只是禮物的容器,更是他們無聲的“深海郵筒”,在命運洶涌的暗流中,孤獨漂泊了十年之久,如今終于帶著滿身的傷痕,抵達了本該屬于它的、那個等待被照亮的身影面前。郵筒的門,仿佛在這一刻,被沉重的真相和洶涌的回聲,悄然叩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