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實木辦公桌上震動了兩聲，屏幕無聲地亮起，映著窗外漸漸沉落的都市暮色。

莫緩剛從一場持續(xù)到傍晚的跨國視頻會議中脫身，眉宇間殘留著疲憊，目光卻異常清明銳利。昨天在夏沫臨海的家中書房，那封沾著水漬的信箋帶來的震動仍在胸腔里余波未平，而那臺電腦屏幕上展開的、記錄著他十年蹤跡的隱秘數(shù)字檔案——“潮聲書稿·暗涌”，則像一把冰冷又滾燙的刻刀，將他心中原本模糊的輪廓雕刻得驚心動魄，也帶來了前所未有、急于求證與彌補的焦灼。

他解開一絲不茍的領帶，傾身拿起手機。是一條微信添加好友的請求。

頭像是一張略顯模糊的雪景照，用戶名：周振峰。

申請備注：莫緩，我是七中高三一班周振峰。關于夏沫和簽售會的事，方便聊聊嗎？有些你可能不知道的舊事。

“周振峰”……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莫緩的記憶深處蕩開一圈幾不可察的漣漪。是了，那個高中時總喜歡追著他請教物理題的男生，坐在他斜前方，性格有些拘謹卻也熱忱。

心臟突兀地漏跳一拍。關于夏沫？簽售會？

莫緩沒有絲毫猶豫，指尖迅速劃過屏幕，通過了驗證。

幾乎同時，對話框跳出來一條信息：

周振峰：莫總，冒昧打擾。昨天看了臨海簽售會的直播回放片段，你遞信那一幕……太震撼了。高中同學群里都炸了鍋?？吹较哪瓕懙臅?，也想到她以前……挺不容易。

莫緩握著手機的手指收緊，骨節(jié)微微泛白。他坐到寬大的真皮轉(zhuǎn)椅里，回復：

莫緩：你好，周振峰。謝謝關注。你指的是什么事？關于夏沫高中時？

對面的“正在輸入…”閃爍了很久，似乎在斟酌字句。

周振峰：嗯。主要是……看到了你拿著那封舊信出現(xiàn)，還有簽售會后來混亂的樣子……其實你大概不知道，高中那會兒，夏沫她……對你非常關注。

莫緩的心猛地一沉。他當然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個安靜少女目光的重量。但那又如何？那時的他同樣笨拙沉默?？纱丝蹋胺浅ｊP注”這四個字從一個旁觀的同窗嘴里說出，帶著一種旁觀者清的犀利，卻又有著他不曾了解的、屬于夏沫視角的補充。

莫緩：……請繼續(xù)說。

周振峰：我沒別的意思啊，就是覺得…有些事可能被錯過了或者誤解了。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一件是那年的期中物理考試。

期中物理考試？莫緩凝神回想。那次……夏沫似乎考得極其出色？

周振峰：那次你考了年級第一，夏沫好像是第二還是并列第二（記不清了？），分數(shù)特別高。她的卷子被物理老師當?shù)湫唾N在了公告欄好幾天。當時我看到……你下課經(jīng)過時，在公告欄前站了挺久，眼神就落在她那名字和分數(shù)上。后來你還特地問物理老師要了份空卷子還是答案什么的？（這些我是后來聽物理課代表說的，說老師批卷子時你在問細節(jié)。）

莫緩的記憶閘門豁然洞開。那天！刺眼的陽光穿過教學樓長長的走廊，打在公告欄玻璃櫥窗上，他確實在那張寫滿工整字跡、名字是“夏沫”的滿分物理卷前駐足良久。不是因為分數(shù)，而是……那清晰的解題步驟，筆畫的轉(zhuǎn)折勁峭，帶著一種他熟悉的、內(nèi)斂又執(zhí)拗的力道，就像圖書館那堵墻的磚縫。后來他去找物理老師，是想確認最后一道大題她用的解法是不是更優(yōu)……他記得老師當時用一種促狹的眼神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怎么，終于注意到她了？”他當時只覺得窘迫，含糊應付過去。原來在旁人眼中，這竟是如此值得注意的一幕？而且……夏沫看到了嗎？

屏幕上又彈出新的信息：

周振峰：第二件是畢業(yè)典禮拍照那天。你在等我們班大合影結(jié)束是吧？我當時站夏沫后面幾排，拍完散場很亂的時候，看到她好像從包里掏了張什么卡出來（看著像明信片？），鼓足勇氣想往你那邊擠過去的樣子。可人太多，擠不過去，后來……好像有個男生大聲喊你名字，你回頭就走了，她攥著那卡在原地站了好久，臉色很白。這事兒我也就瞄到了一眼，不知道對不對，但當時她那失落的樣子…我記得挺清楚。

仿佛一道冷電瞬間貫穿全身！莫緩猛地從椅子里站起來，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漸次亮起的城市燈火，呼吸卻變得粗重艱澀。

“明信片”？“往你那邊擠”？“你沒等到就走了”？“攥著那卡站在原地好久，臉色很白”？

所有碎片在腦海中猛烈碰撞！是了！畢業(yè)典禮那天！人潮洶涌的操場邊緣，陽光熾烈得晃眼。他似乎在余光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艱難地向他這邊挪動，那身白色的校服裙。但他等的是外班籃球隊的人喊他去拍合影，催促聲響起時，他只是下意識地回頭應了一聲，然后就被簇擁著擠向了籃球場的方向……他根本沒注意到后面發(fā)生了什么！那個白色的身影……是夏沫？！她當時竟是要送他東西？！是……那第100封信？還是……“燈塔明信片”？

那個簽售會后無數(shù)媒體拍攝到的、他手中那個寫著“燈塔”的殘片……難道在畢業(yè)那天，她就差一點就能遞給他了？！

劇烈的悔恨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淹沒。原來那個她口中“鼓起畢生勇氣想遞出燈塔明信片”的絕望時刻，竟然發(fā)生在那個陽光明媚的畢業(yè)典禮后！而他，是那個“沒有等到”就轉(zhuǎn)身離去的人！他成了她心中那段“未遞出即宣告失敗”的重要一環(huán)！那種被自己親手錯過的、無形中施加于她身上的巨大傷害，此刻鋒利如刀。

他扶著冰冷的玻璃，指尖冰涼。

莫緩：畢業(yè)典禮那天……我回頭是應籃球隊的隊友。我沒看到她……在后面。那張卡……是燈塔圖案的？她跟你說過嗎？

周振峰：燈塔？不清楚啊，看不清。她沒跟我提過這個。不過……你終于記起來了？她那天確實是想找你的。之后高考完返校填志愿什么的，她好像就有點躲著所有人了，挺消沉的樣子。后來高考結(jié)束那天……暴雨夜我們都在教學樓外等人什么的，雨太大了，夏沫好像也在附近，渾身淋得濕透……但我們幾個男生沒細看，以為誰失戀了呢。當時我還納悶，她看著不像有對象啊。

暴雨夜……渾身淋透……失戀？這些字眼像針一樣扎進莫緩的眼睛。周振峰描述的高考結(jié)束那晚的畫面，正是她遞出第101封信卻被他不小心踩踏進泥水的那晚！原來她的狼狽絕望，在同窗眼中竟是“失戀”的模樣？他們不知道那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那悲涼的一幕卻印在過別人的眼底！

莫緩重重地吸了一口氣，壓抑住翻涌的心緒，快速敲下回復：

莫緩：明白了。非常感謝你告訴我這些，非常重要。

周振峰：嗨，我也是看到簽售會的事，突然想起這些片段。總覺得你倆誤會可能挺深的。夏沫她……表面看著淡淡的，其實心思很深很重。高中那會兒，她真把你當成某種……燈塔吧？我猜。她現(xiàn)在成功了，能這樣面對過去，挺不容易的。你有什么想找她聊不清楚的，或許……可以去問問物理趙老師？聽說他還在七中？趙老師當年挺喜歡你們倆的，而且感覺他好像知道點什么。

物理趙老師！那個總是笑瞇瞇、眼神卻無比銳利、能看穿物理公式背后少年心事的趙老師！

莫緩：趙老師還在七中？謝謝提醒。方便把同學群關于簽售會的討論……截圖給我看看嗎？包括大家提到夏沫的。

周振峰：沒問題。稍等。

片刻后，幾張密密麻麻的長截圖發(fā)了過來。莫緩一張張滑過屏幕。群里充斥著驚嘆、八卦、追憶。有人驚訝莫緩如今的身份和魄力；有人贊嘆夏沫的才華和美貌依舊；有人唏噓“原來冰山也有春天”；也有人如周振峰般，小心翼翼地回憶起些許當年的蛛絲馬跡，比如那個高分物理卷、畢業(yè)典禮后那個失魂落魄的白衣少女……

這些來自四面八方、散落于舊時光角落的碎片，此刻在莫緩面前鋪陳開來，像一幅被他人緩緩拼湊起的、關于夏沫視角的“未名河十年”。他終于觸碰到了一些夏沫獨自走過那條黑暗長路時，在他盲區(qū)之外留下的孤獨足跡——物理高光時刻被自己關注的驚鴻一瞥，畢業(yè)典禮被錯失遞出信物的致命轉(zhuǎn)身，暴雨夜的狼狽被解讀為青春常態(tài)的失戀悲劇……以及她筆下“未曾有人鄭重念起”的名字背后，那份深重到要建立十年數(shù)字檔案來釋懷的孤寂。

“燈塔明信片”的殘骸靜靜躺在他外套內(nèi)側(cè)口袋的塑封夾里，灼燙著他的心臟。他想立刻去見她，卻又深知必須先行。

他回復周振峰：

莫緩：收到，再次感謝。改天回北城請老同學吃飯，當面道謝。

放下手機，窗外的城市已華燈盡放，流光溢彩。莫緩佇立良久，黑暗的玻璃窗上映出他模糊而深刻的輪廓，眼底翻涌著復雜的光。他拿起座機，撥通助理內(nèi)線，聲音沉靜而有力：

“幫我訂兩張最快回冬青街舊城區(qū)的機票。時間……現(xiàn)在。通知趙老師那邊，明天一早登門拜訪?！?/p>

冬青街——那條通往舊日母校和物理老師所在的街道，第一次在導航坐標之外，清晰地指向了他必須厘清的、她和他的“十年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