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臨海港卻并無多少寒意,空氣中漂浮著一種清冽而興奮的因子。巨大的白色郵輪“回聲號”如同一座移動的海上城堡,安靜地泊在深水港區(qū),流線型的船體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白光,層疊的甲板、透明的玻璃幕墻以及高聳的煙囪,構成一個微縮而繁華的世界。碼頭上一片繁忙,送行的人群、拖著行李的游客、穿著制服的船員穿梭往來,空氣中混雜著海水的咸腥、燃油的氣息和隱約的歡快樂曲。
夏沫和莫緩站在登船橋前,看著眼前這龐然大物。
這是一次臨時的決定,幾乎帶著點心血來潮的意味。幾天前,莫緩處理完公司年末最繁忙的事務,在一次傍晚散步時,看著海邊旅游廣告牌上“回聲號新年航程”的巨幅海報,忽然提議:“要不要出去走走?去海上?!?/p>
夏沫當時怔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海報上蔚藍的公海、飛翔的海鷗和燈火輝煌的甲板,又側頭看向莫緩。他的眼神里沒有了往常的沉郁和緊繃,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嘗試性的、近乎輕松的期待。她瞬間就明白了。這不僅僅是一次普通的旅行。這是一次儀式,一場他們心照不宣的、對過去十年漫長糾葛與沉重負擔的正式告別。離開熟悉的陸地,駛向無邊無際的、能吞噬和凈化一切的大海。
“好?!彼犚娮约哼@樣回答,聲音輕快得出乎意料。
現(xiàn)在,他們真的站在了這里。夏沫只帶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里面裝了幾件舒適的衣服、防曬霜、一本看到一半的書,以及她的筆記本電腦——靈感隨時可能降臨,她習慣了有備無患。莫緩的行李同樣精簡,他似乎刻意擺脫了平日里那種屬于“莫總”的一切標識,穿著簡單的休閑外套和長褲,看起來更像大學里清俊的學長。
登船的過程順暢而高效。走過長長的廊橋,踏入郵輪宏偉大廳的瞬間,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璀璨的水晶吊燈從挑高的穹頂傾瀉而下,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倒映著往來人影,溫暖的空氣里彌漫著香氛、消毒水以及美食混合的獨特氣味。穿著各色服裝的游客們臉上洋溢著度假的喜悅,孩子們興奮地跑來跑去,各種語言交織在一起。
他們的艙房是帶陽臺的海景房。推開門,寬敞的空間,整潔的大床,以及那扇通往私人陽臺的玻璃門。最令人心動的是,陽臺上視野極好,一眼望出去,便是無垠的藍色海面,港口城市的輪廓正在慢慢變小。
莫緩將兩人的行李放在墻邊,走到陽臺門前,拉開了玻璃門。清冷而新鮮的海風立刻涌入房間,吹動了夏沫額前的碎發(fā)。
“ view不錯?!彼仡^看她,嘴角帶著一絲淺淡的笑意。
夏沫走到他身邊,并肩望向遠方。海天一色,巨大的船體正緩緩調整方向,準備駛離港灣。碼頭上的建筑物和人群逐漸變成模糊的色塊,一種奇妙的、脫離塵世的漂浮感油然而生。
“感覺像是……要把所有煩心事都丟在后面了。”夏沫輕聲說,深吸了一口海風。
“希望如此?!蹦彽穆曇舻统?,帶著同樣的期盼。
短暫的休整后,他們決定去探索這艘巨輪。穿過充滿未來感的購物長廊,琳瑯滿目的免稅店櫥窗閃耀著誘人的光澤;經過熱鬧的露天泳池區(qū),盡管天氣微涼,仍有幾個孩子在溫水泳池里嬉戲歡笑;他們甚至在迷你高爾夫球場邊駐足看了片刻。無處不在的歡樂氛圍像溫暖的潮水,慢慢浸潤著他們曾被往事凍結的感官。
傍晚時分,郵輪拉響悠長的汽笛,正式啟航。船體破開深藍色的海水,留下長長的、翻滾著白色泡沫的航跡。城市的光暈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上,四周只剩下浩瀚無邊的太平洋。
他們站在最高層的甲板欄桿邊,看著陸地徹底消失。海風變得強勁而純粹,吹得衣服獵獵作響。夕陽正在西沉,將天空鋪陳成一片絢爛的金紅與絳紫,巨大的云朵被鑲上耀眼的金邊,光芒投射在起伏的海面上,碎成無數跳躍的光斑。
景色壯美得令人窒息。
夏沫扶著冰冷的欄桿,忽然感到一只溫熱的手輕輕覆蓋在她的手背上。她微微一顫,沒有收回。莫緩的手掌帶著令人安心的力度和溫度,自然地與她并肩而立,共同凝視著這天地間最輝煌的落幕。
沒有言語,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默契在沉默中悄然滋生。過去的痛苦、遺憾、掙扎,仿佛真的被留在了那片逐漸遠去的陸地上,被這浩瀚的海洋暫時吞沒、稀釋。
“我去一下房間。”夏沫忽然低聲說,輕輕抽回了手。
莫緩眼中掠過一絲疑問,但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夏沫快步回到艙房,從行李箱的內袋里,取出了一個小小的、自封口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的,是那幾片她從母校圖書館角落里,撿回來的、來自那疊霉變信件的殘骸碎片。它們脆弱、顏色暗沉,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陳舊氣息,與這艘嶄新、豪華、充滿生機的郵輪格格不入。
她重新回到甲板,莫緩仍在原地,夕陽的余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顯孤寂的側影。
她走到欄桿邊,在他略帶疑惑的注視下,打開了塑料袋。
她沒有看他,只是凝視著袋子里那些承載了她十年心結的碎片,然后,深吸一口氣,將袋子傾斜——
那些紙片的碎片,如同灰黑色的雪花,又如同被徹底焚化的蝴蝶殘翅,瞬間被強勁的海風卷走,紛紛揚揚地飄散出去,在空中打了幾個旋,便無聲無息地落入翻涌的深藍色海水里,眨眼間就被浪涌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將空了的塑料袋也扔了進去。
完成了。一場無聲的、僅屬于她自己的海葬。
她感到心臟某一處緊繃了十年的硬核,仿佛也隨之碎裂、消散,化入了這廣袤無垠的天地之間。一種輕盈到幾乎虛脫的感覺包裹了她。
莫緩靜靜地看著她完成這一切,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理解了她每一個動作背后的全部意義。他沒有說話,只是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堅定地握住了她微涼的手指。
巨大的郵輪破開夜幕降臨前的最后一片霞光,向著深海平穩(wěn)駛去。前方,是未知的航程,是漆黑的夜,也將是第二天嶄新的、躍出海平面的朝陽。
他們的過去,在這一刻,被真正地、鄭重地,留在了身后。而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正共同指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