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的陰影剛被正午的日光驅散,天際的烏云已如墨汁般暈染開來,唐斬將最后一根加固木樁的繩索系緊時,掌心已被麻繩勒出紅痕。
顧玄心正領著村民們往胡楊林深處轉移,那里的古木盤根錯節(jié),能暫時阻擋騎兵沖擊——昨夜從黑衣人尸身上搜出的令牌,刻著魔宗“血影堂”的徽記,這支部隊以精銳騎兵見長,尋常村落的土坯墻根本不堪一擊。
“恩人,喝口水?!?/p>
阿木捧著羊皮囊跑過來,囊身還帶著少年的體溫。他脖頸間的紅痕比清晨更深了些,像枚嵌在皮肉里的朱砂印,“我爹說,那些壞人要是敢來,就讓我用彈弓打他們的眼睛!”他說著掏出藏在身后的彈弓,皮筋是用駝筋做的,崩得緊緊的。
唐斬接過水囊時,指尖突然一頓。風中傳來的不只是沙粒摩擦的聲響,還有一種極輕微的、金屬與皮革摩擦的動靜,正從西北方的沙丘后逼近。他猛地抬頭,只見顧玄心已站在胡楊林最高的那棵老樹上,懷抱著不久前在鐵匠鋪里買的一柄漆黑鐵劍。
“來了?!?/p>
他的聲音順著風飄過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不是血影堂的騎兵,是……魔影衛(wèi)。”
這個名字讓阿木爹手里的拐杖“當啷”落地。老漢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是……是魔宗護法親領的魔影衛(wèi)?傳說他們走路不帶聲,殺人不見血……”
唐斬按住腰間的長刀,指腹摩挲著冰涼的刀鞘。
顧玄心縱身一躍,跳到唐斬身邊,冷冷說道。
“宗門古籍里記載過魔影衛(wèi)的來歷——這些人是從魔教各分舵挑選出的死士,經(jīng)秘法煉制后剔去聲息,行走時如鬼魅飄移,手中的“鎖魂鏈”能纏裹劍氣,??私T派的上乘武功。
而統(tǒng)領他們的護法,更是魔宗里僅次于教主的頂尖高手,據(jù)說已修成“血影功”第九重,能化血為影,殺人于無形。今日空有一番血戰(zhàn)了,我們能保住這些人嗎?”
風聲突然停了。
原本在枝頭聒噪的沙雀盡數(shù)噤聲,連胡楊葉摩擦的沙沙聲都消失了。天地間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連空氣都被無形的力量凍結。唐斬將阿木往顧玄心身后推了推,低聲道:“帶村民往地窖退,那里有暗道通往后山?!?/p>
“那你們呢?”阿木攥著他的衣角,指節(jié)泛白。
“我們隨后就來。”
唐斬的聲音很穩(wěn),目光卻死死盯著沙丘與胡楊林交界的那片空地。那里的沙粒正在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流動,像是有無數(shù)條蛇在底下穿行,留下蜿蜒的痕跡。
顧玄心突然從袖中取出七枚銀針,屈指一彈,銀針“咻”地釘入周圍七棵胡楊的樹干。
銀針刺入的位置恰好組成北斗七星的形狀,針尖沒入處立刻滲出淡綠色的汁液,在樹皮上暈開奇異的符文——這是他師門秘傳的“七星鎖靈陣”,雖不能傷敵,卻能暫時困住陰邪之氣。
就在陣法成型的剎那,沙丘后突然飄起數(shù)十道灰影,那些人影足不沾地,黑袍下擺拖在沙地上卻不起半點煙塵,臉上蒙著繡著骷髏的黑布,只露出一雙雙泛著幽綠的眼睛。
最前面的那人比旁人高出半個頭,黑袍上繡著暗金色的藤蔓紋,腰間懸著兩串骷髏頭串成的腰鏈,每顆骷髏都只有拇指大小,牙齒縫里還嵌著暗紅的血漬。
“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你們是等不及送死了嗎?”那人的聲音像是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每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交出月牙村的血脈,可留全尸。”
聽著對方囂張的話語,唐斬并未多言,而是用手中長刀代替自己回答。唐斬拔刀的瞬間,刀光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銀弧。他沒見過這人,卻能感覺到對方身上那股濃稠的血腥氣——比血藤沙窟里的血氣更烈,更邪,像是浸過千百人的骨血。
“魔宗護法,墨無常?”
顧玄心的聲音冷得像冰,“三年前屠了西域煙云古鎮(zhèn)的,就是你吧?!?/p>
墨無常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抬起右手,他的手掌呈青黑色,指甲泛著紫黑的光,五指張開時,腕間的骷髏腰鏈突然“咔噠”作響,每顆骷髏的眼眶里都燃起幽綠的鬼火。隨著他指尖下按,那些魔影衛(wèi)突然動了,黑袍翻飛間甩出無數(shù)道漆黑的鎖鏈,鏈身布滿倒刺,帶著破空的銳嘯纏向兩人!
“小心鎖鏈!”
唐斬劍光如瀑,橫劈豎砍,鎖鏈與劍鋒碰撞時濺起火星,發(fā)出刺耳的“滋滋”聲。他發(fā)現(xiàn)這些鎖鏈竟能吸附劍氣,每砍斷一根,斷口處立刻冒出黑煙,隨即又重新凝聚成形,仿佛永遠砍不盡、斬不斷。
顧玄心長劍凝聚著淡藍色的真氣,指向魔影衛(wèi)的眉心。他的身法輕盈多變,在鎖鏈的縫隙中穿梭,指風所過之處,黑袍人無不身形一滯,但很快又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攻擊——這些死士早已被秘法剝奪了痛覺,除非擊碎心脈,否則絕不會倒下。
激斗中,唐斬忽然注意到墨無常始終站在原地未動,那雙藏在黑布后的眼睛正死死盯著胡楊林深處,像是在尋找什么。他心頭一動,突然朝著顧玄心喊道:“他在找血脈印記!”
話音未落,墨無常的身影突然化作一道灰影,瞬間掠過十余丈的距離,直撲阿木爹藏身的那棵老樹!老漢嚇得癱坐在地,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裝著半塊玉佩的布包,拐杖滾落在一旁,發(fā)出“咚咚”的聲響。
“不好!”唐斬足尖在樹干上一點,借力橫飛出去,長劍帶著破空的銳嘯刺向墨無常后心。他知道這一劍未必能傷到對方,只求能拖延片刻。
墨無常卻像是背后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地反手一揚,腰間的骷髏腰鏈突然繃直,化作一條漆黑的長鞭,帶著腥風抽向唐斬面門。鏈上的骷髏頭“咔嚓”張開嘴,竟噴出一團墨綠色的毒霧!
唐斬急忙擰身避開,毒霧落在旁邊的胡楊樹葉上,原本翠綠的葉子瞬間變得焦黑,簌簌落下。他趁機落地時,卻見墨無常已抓住阿木爹的后領,青黑色的手指正朝著老漢脖頸間的紅痕按去!
“爹!”阿木不知何時沖了出來,小小的身軀像顆炮彈般撞向墨無常的腰側。他手里還攥著那把駝筋彈弓,石子“咻”地打在墨無常的黑袍上,卻只發(fā)出一聲悶響,連點痕跡都沒留下。
墨無常被撞得身形微晃,眼中閃過一絲戾氣。他反手一掌拍向阿木,掌風未至,已掀起地上的沙石,打得人臉頰生疼。唐斬離得太遠,根本來不及救援,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只青黑色的手掌落下——
“鐺!”
一聲脆響,墨無常的手掌被什么東西擋住了。顧玄心不知何時擋在阿木身前,手里握著那半塊刻著“鎮(zhèn)”字的玉佩。玉佩此刻竟散發(fā)出淡淡的紅光,與阿木爹脖頸間的印記遙相呼應,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墨無常的掌風擋在外面。
“鎮(zhèn)魂珠的氣息……”
墨無常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波動,他盯著那塊玉佩,黑布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獰笑,“原來如此,血脈需以玉佩為引才能覺醒,你們倒是藏得好?!?/p>
他猛地加大掌力,青黑色的真氣不斷沖擊著紅光屏障,玉佩的光芒忽明忽暗,像是隨時都會碎裂。
就在這時,胡楊林深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那些被顧玄心安排退往地窖的村民不知何時又跑了回來,手里拿著鋤頭、鐮刀,甚至還有人舉著燒火的鐵鉗,一個個滿臉通紅,像是被點燃的柴草。
“打這些狗娘養(yǎng)的!”
一個瘸腿的漢子舉著鋤頭沖在最前面,他是村里的獵戶,去年冬天被魔影衛(wèi)打斷了腿,此刻瘸著一條腿,卻跑得比誰都快,“我兒子就是被他們抓去煉邪功的,今天跟他們拼了!”
“拼了!”
村民們的怒吼聲震得胡楊林簌簌作響。他們或許不懂武功,或許害怕得渾身發(fā)抖,但看著自己的親人被威脅,看著守護了幾代人的家園要被踐踏,這些平日里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此刻都紅了眼。
墨無常冷哼一聲,左手猛地一揮。那些原本圍攻唐斬的魔影衛(wèi)立刻調(diào)轉方向,鎖鏈如毒蛇般纏向村民。慘叫聲接連響起,有人被鎖鏈纏住脖頸,瞬間氣絕;有人被倒刺劃破皮肉,傷口立刻變得烏黑腫脹,顯然是中了劇毒。
“住手!”
唐斬目眥欲裂,劍光陡然變得凌厲起來,竟帶著一絲血色。他知道不能再留手,否則這些手無寸鐵的村民都會死在這里。長刀嗡鳴著,竟自行凝聚起淡金色的光華。
“來得好!”
墨無常見他動了真格,反而興奮起來。他松開阿木爹,身形一晃,已與唐斬戰(zhàn)在一處。青黑色的掌風與金色的劍光碰撞,激起漫天沙石,胡楊樹葉被氣勁撕裂,化作漫天碎綠。
顧玄心趁機扶起阿木爹,將玉佩塞進老漢手里:“帶著村民從暗道走,快!”
他轉身時,瞥見一個魔影衛(wèi)正舉著鎖鏈砸向縮在樹后的阿木,急忙屈指彈出最后一枚銀針,正中那人的手腕。鎖鏈“當啷”落地,阿木趁機撿起地上的鐮刀,朝著魔影衛(wèi)的腿彎砍去——他力氣太小,只在黑袍上劃開一道小口,卻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膚,竟像是沒有血色的石頭。
“這不是人……”阿木嚇得手一抖,鐮刀掉在地上。
顧玄心拉著他后退,低聲道:“是用秘法煉制的傀儡,別怕。”他的目光掃過戰(zhàn)場,心一點點沉下去。村民們的反抗如同螳臂當車,魔影衛(wèi)已放倒了十幾個。
而唐斬與墨無常的纏斗也漸漸落了下風——墨無常的“血影功”實在太過詭異,時而化身為影,讓劍光無從捉摸;時而凝影為實,掌風帶著蝕骨的邪氣,逼得唐斬連連后退,嘴角已見了紅,沒有驚鴻刀在手,自己的實力大打折扣,面對和自己同樣境界的魔宗護法,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就在這時,墨無常突然虛晃一招,避開唐斬的劍鋒,身形再次化作灰影,直撲阿木!他看出這少年的血脈印記比阿木爹更清晰,顯然是更純凈的血脈傳承。
“休想!”顧玄心撲過去擋在阿木身前,只能硬生生接了墨無常一掌。青黑色的掌印落在她胸口,他悶哼一聲,像片落葉般倒飛出去,撞在老樹上,喉頭涌上的鮮血染紅了衣襟。
“顧大哥!”唐斬目眥欲裂,心神大亂的瞬間,墨無常的鎖鏈已纏上他的手腕。倒刺深深嵌入皮肉,一股陰寒的邪氣順著傷口涌入經(jīng)脈,讓他半邊身子都麻了。
墨無常抓住機會,五指如爪,朝著阿木的脖頸抓去。少年嚇得閉上眼,卻感覺到一只溫暖的手按在了自己頭上——是顧玄心。他不知何時爬了過來,用最后的力氣將阿木護在懷里,手中長劍迎上那只青黑色的爪子。
“噗嗤?!?/p>
利爪入肉的聲音清晰得可怕。顧玄心的身體猛地一顫,長劍再一次碎裂,落在沙地上,斷成幾截。他看著阿木驚恐的眼睛,忽然露出一抹極淺的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開心的事。
“別怕……”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小時候……也被壞人追過呢……”
就在墨無常的爪子即將碰到阿木脖頸的剎那,異變陡生。阿木胸前突然亮起一團紅光,那光芒比之前鎮(zhèn)魂珠的幻影更盛,更烈,仿佛有一輪小太陽從他懷里掙脫出來。紅光中,半塊刻著“鎮(zhèn)”字的玉佩正懸浮在空中,與阿木爹掉落在地的那半塊遙相呼應,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嗡鳴!
“這是……”墨無常的爪子僵在半空,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恐。
紅光瞬間擴散開來,所過之處,那些魔影衛(wèi)的黑袍紛紛炸裂,露出底下干癟的軀體,隨即化作飛灰。墨無常發(fā)出一聲慘叫,青黑色的身體在紅光中劇烈扭曲,像是被烈火灼燒的油脂,不斷滴落腥臭的汁液。
唐斬趁機震斷鎖鏈,沖到顧玄心身邊時,卻發(fā)現(xiàn)他身體正在變冷。那只按在阿木頭上的手無力地垂下,胸口的掌印已變成紫黑色,蔓延向心臟的位置。
“顧大哥!”他抱起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顧玄心緩緩睜開眼,視現(xiàn)卻漸漸模糊,沒堅持多久,雙眼再次緊閉。
紅光漸漸褪去,阿木愣愣地站在原地,胸前的玉佩已重新變得黯淡。墨無常的身影在紅光消散處留下一灘腥臭的黑泥,只有那串骷髏腰鏈還在沙地上微微顫動,很快也化作了粉末。
胡楊林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幸存者的嗚咽聲。阿木爹拄著拐杖走過來,看著顧玄心的尸體,老淚縱橫:“造孽啊……造孽啊……”
唐斬抱著顧玄心,一動不動。陽光透過胡楊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陰沉。
唐斬輕輕將顧玄心放在白楊樹下。看了地上的長刀,想起這些日子被魔宗殺害的村民,以及重傷的殷長歌和顧玄心,他心中翻涌著無窮的殺意,先前的傷似乎已經(jīng)忘記,此刻身上的氣勢攀升,似乎有了當日與蕭臨淵一戰(zhàn)時的感覺,心中感受不到周邊的一切,唯有無盡的戰(zhàn)意與殺氣。
遠處的沙丘后,隱約又傳來了馬蹄聲,比之前的魔影衛(wèi)更多,更密集。
真正的血影堂騎兵,來了。
唐斬抬頭望向西北方,那里的烏云已壓得極低,仿佛隨時都會傾軋下來,將這片綠洲徹底吞噬。他握緊手中的劍,指腹擦過冰冷的劍鋒,忽然朝著村民們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所有人,找地方躲起來,離我越遠越好?!?/p>
阿木撿起地上的鐮刀,緊緊攥在手里。刀刃上還沾著沙粒,在陽光下閃著微弱的光。他走到唐斬身邊,仰起布滿淚痕的小臉,眼神卻異常堅定:
“恩人,我也想保護別人?!?/p>
風再次穿過胡楊林,卷起地上的枯葉與血跡,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唐斬看著少年清澈卻已染上堅毅的眼睛。
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頷首。
“那就看好,學好?!?/p>
“今天來到這里的妖魔鬼怪,一個也別想逃?!?/p>
這一戰(zhàn),無論對手是誰,無論要付出什么代價,他都必須贏。
為了死去的人,也為了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