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最后一段坑洼的柏油路,熟悉的土腥味混著青草氣息,霸道地鉆進了車窗。老家到了。我深吸一口氣,那味道熟悉得能擰出我童年的汗水和泥土,卻也沉甸甸地壓在心口。手心里膩著一層薄汗,黏糊糊的,我忍不住在褲縫上蹭了蹭。
??“緊張?”池騁低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笑意。他單手搭著方向盤,側臉在窗外掠過的樹影里顯得輪廓分明,眼神卻像帶著鉤子似的落在我身上。
??這家伙,穿著身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煙灰色高定西裝,袖口那點冷冽的金屬光澤晃得我眼暈。他坐在這輛為了進村特意換的普通越野車里,姿態(tài)卻依舊像是在巡視自己領地的王,跟窗外那一片片綠油油的玉米地、遠處灰撲撲的土坯房,簡直是兩個世界的產(chǎn)物。違和感強得讓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廢話!”我沒好氣地瞪回去,聲音不自覺地壓低,像做賊,“池騁,我最后警告你啊,我媽心臟是真不太好,血壓也高。她老人家這輩子最大的指望,就是我能娶個賢惠媳婦,生倆大胖孫子,逢年過節(jié)熱熱鬧鬧的。你……你給我把尾巴藏好了!一個字,一個眼神,都不準露餡!聽見沒?”
??“露什么餡?”他嘴角的弧度加深,慢悠悠地反問,那只閑著的手卻極其自然地伸過來,覆在我用力攥緊的拳頭上。干燥、溫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又慌又亂地想抽回手,卻被他穩(wěn)穩(wěn)按住。
??“我們是‘好兄弟’,‘鐵哥們兒’,‘過命的交情’,”他慢條斯理地念著我倆路上對好的臺詞,指腹卻在我手背上曖昧地摩挲了一下,“來你家體驗生活,幫你媽干點農(nóng)活。對吧,所畏?”那聲“所畏”被他叫得百轉千回,尾音輕輕上挑,像根羽毛搔在心上,又癢又麻。
??我臉騰地燒起來,猛地抽回手,掌心那塊被他捂過的地方燙得嚇人:“對……對對對!就這個劇本!池騁我告訴你,演砸了,我跟你沒完!”?我色厲內(nèi)荏地吼著,眼神飄向車窗外越來越近的村口。
??車子終于在我家那扇熟悉的、漆皮剝落了大半的舊鐵門前停下。車輪卷起的塵土還沒完全落下,院門就“吱呀”一聲被用力推開了。我媽系著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圍裙,臉上堆滿了笑,像朵瞬間綻開的菊花,風風火火地迎了出來。
??“大穹!回來啦!”她的聲音洪亮,帶著莊稼人特有的爽利勁兒,目光熱切地落在我臉上,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確認她兒子沒缺胳膊少腿,這才轉向我身邊的“龐然大物”。
??“哎喲,這就是池騁吧?”我媽上下打量著池騁,那眼神跟X光似的,既帶著點鄉(xiāng)下人初見大人物的局促,又掩不住骨子里的好奇和審視,“畏畏電話里總提,總提!說你對他可照顧了!瞧瞧這小伙子,真精神!長得跟畫報上的人似的!快,快進屋,外頭曬!”她熱情地招呼著,伸手就去接池騁手里那個一看就死貴死貴的行李箱。
??池騁反應極快,手腕一翻,輕巧地避開了我媽的手,臉上是那種無懈可擊的、能直接印在財經(jīng)雜志封面上的精英式微笑:“阿姨您好,我是池騁。箱子沉,我來?!彼曇舻统翋偠Y貌周全,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沒有居高臨下的疏離,也沒有刻意的討好。
??“哎,好,好孩子!”我媽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搓著手,有點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歡喜,“大穹有福氣,交了你這么個好朋友!”她說著,目光又黏回池騁那身行頭上,嘴里嘖嘖有聲,“這衣服……真板正!得花不少錢吧?穿這身來我們這土坷垃地方,真是……委屈你了?!?/p>
??“不委屈,阿姨?!背仳G回答得滴水不漏,目光掃過院子里悠閑踱步的幾只蘆花雞,嘴角似乎微微抽動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如常,“環(huán)境很好,空氣清新?!?/p>
??我心里那根繃緊的弦稍微松了松。還行,池大總裁的演技,暫時沒掉線。
??剛進堂屋坐下沒兩分鐘,屁股還沒把板凳焐熱,我媽就風風火火地從廚房探出頭,手里拎著個豁了口的舊搪瓷盆,里面是半盆看著就很有“鄉(xiāng)村風味”的豬食——剁碎的野菜混著麩皮和刷鍋水,散發(fā)出一股難以形容的、發(fā)酵過的酸餿氣。
??“大穹!別傻坐著!帶池騁去后院把豬喂了!那倆祖宗餓得直拱圈門了!”我媽的嗓門穿透力極強。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看向池騁。喂豬?!讓這位在五星級酒店都恨不得自帶空氣凈化器、一身行頭夠買下半個豬圈的池大總裁……去喂豬?!這畫面太美我不敢想!
??“媽!這……這哪用他?。∥胰ゾ托?!”我蹭地站起來,試圖挽救。
??“哎呀,人家池騁大老遠來,體驗體驗生活嘛!快去快去!”我媽完全沒領會我的精神,直接把搪瓷盆塞到了……塞到了離門口更近的池騁手里!
??盆沿上還沾著點可疑的、綠呼呼的粘稠物。池騁的身體,在那一瞬間,肉眼可見地僵直了。他低頭看著手里這盆“生化武器”,又看看盆沿上那點東西,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喉結似乎滾動了一圈。我?guī)缀跄苈牭剿麅?nèi)心那座價值連城的冰山正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嚓”聲。
??完了!我在心底哀嚎。這絕對是開局暴擊!
??然而,池騁不愧是池騁。那零點幾秒的僵硬過后,他深吸了一口氣——我發(fā)誓我看到他胸口起伏的幅度比平時大了不少——然后,他抬起頭,臉上竟然重新掛上了那種無懈可擊的、堪稱“感動中國好兄弟”模板的微笑。
??“好的,阿姨?!彼麘脽o比自然,仿佛手里端的不是豬食,而是一盆米其林三星主廚特制的濃湯,“我陪畏畏去?!?/p>
??我媽滿意地笑了,轉身又鉆進了廚房。我則目瞪口呆地看著池騁,像看一個外星生物。他端著那盆“生化武器”,步伐穩(wěn)健(雖然略顯沉重)地朝通往后院的小門走去,還回頭用眼神示意我:“帶路?!?/p>
??我趕緊小跑著跟上,壓著嗓子:“喂!你真去???那味兒……那豬……”
??“體驗生活。”他目視前方,聲音平穩(wěn),只有緊抿的嘴角泄露了一絲絲內(nèi)心的波瀾壯闊。
??后院,豬圈。兩頭體型健碩、皮毛油亮的黑豬果然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正用它們那堅硬的鼻子奮力地拱著圈門那幾根不算太粗的木欄桿,發(fā)出“吭哧吭哧”的抗議聲。圈里的泥濘不堪,混合著豬的排泄物和灑落的食水,在午后的陽光下蒸騰出更加濃郁、更加令人窒息的氣息。
??池騁站在離豬圈一米開外的地方,停下了腳步。他端著盆,身姿依舊挺拔,但眼神里充滿了對前方那片“雷區(qū)”的深刻評估和……敬而遠之。十萬塊的西裝褲腳筆直得像刀鋒,腳下那雙锃亮的手工皮鞋,此刻仿佛正無聲地吶喊著“莫挨老子”。
??“那個……池總,”我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指了指豬圈角落里一個稍微干凈點的、用石頭墊著的喂食槽,“倒……倒那里就行。離遠點倒,小心它們撲出來……”
??池騁沒說話,只是微微頷首,動作極其謹慎地向前挪了兩步。他屏住呼吸,伸長手臂,以一個極其別扭、力求最大限度遠離豬圈的姿勢,試圖將那盆豬食倒進食槽。
??就在盆口傾斜,那股難以言喻的混合物即將傾瀉而出的瞬間——
??變故陡生!
??其中一頭最壯實的黑豬,大概是被近在咫尺的食物氣味刺激得徹底瘋狂了,猛地發(fā)出一聲亢奮的“嗷——”,后腿一蹬,龐大的身軀竟然騰空躍起!那顆碩大的豬頭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撞在了池騁面前那幾根飽受摧殘的圈門欄桿上!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那根本就搖搖欲墜、被豬長期“親密接觸”得有些腐朽的欄桿,應聲而斷!
??“嗷——!”黑豬帶著勝利的嚎叫和一股腥風,從豁口處直沖出來,目標明確——池騁手里的那盆豬食!
??池騁顯然沒料到豬界的“越獄行動”如此迅猛且目標精準。他端著盆的手還僵在半空,瞳孔驟然收縮,下意識就想后退躲避。然而,他忘了自己正身處泥濘之地,更要命的是,他腳下那雙昂貴的、鞋底光滑得像鏡面的手工皮鞋!
??“哧溜——!”
??鞋底在濕滑的泥地上發(fā)出了令人絕望的摩擦聲。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我看到池騁臉上那萬年不變的冷靜面具瞬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了震驚、難以置信和……一絲滑稽的驚恐。他整個人以一種極其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姿態(tài),猛地向后仰倒!
??“砰!”
??沉悶的響聲。
??價值十萬塊的煙灰色高定西裝,后背結結實實地拍在了散發(fā)著濃烈“鄉(xiāng)村氣息”的泥地上。盆里的豬食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拋物線,沒有落入食槽,反而像天女散花般,慷慨地潑灑開來——一部分淋在了那頭越獄成功的興奮黑豬頭上,一部分,則精準地覆蓋在了池騁那兩條筆直的西裝褲腿上,以及……他昂貴的皮鞋上。
??黃綠色的、粘稠的糊狀物,點綴著零星的菜葉,在深色的西褲和锃亮的皮鞋上,留下了極其醒目、極其富有“藝術感”的抽象派涂鴉
??世界安靜了。
??只剩下那頭得了便宜的黑豬,正歡快地甩著腦袋,把粘在頭上的豬食甩得到處都是,發(fā)出滿足的“哼哧”聲。另外一頭豬在圈里焦急地轉圈。
??池騁仰面躺在泥地里,一動不動。他閉著眼,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沾了泥點的額發(fā)凌亂地貼在額角,那張英俊得人神共憤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生無可戀。陽光照在他身上,那身被豬食和泥泘聯(lián)合創(chuàng)作的“戰(zhàn)損版”高定西裝,閃耀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壯而荒誕的光芒。
??“噗——”
??我發(fā)誓我真的不想笑。我憋得肺都快炸了,臉漲得通紅,肩膀瘋狂抖動,但看著他那副尊容,尤其是那兩條糊滿“抽象藝術”的褲腿……一股無法抑制的洪流猛地沖破了我的喉嚨。
??“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驚天動地,眼淚都飆出來了,捂著肚子彎下腰,差點也一頭栽進泥地里,“池……池騁……你……哈哈哈哈……西裝……豬……哈哈哈哈……”?我笑得語無倫次,指著他的褲腿,又指著那頭還在甩頭的功臣豬。
??池騁終于睜開了眼。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預想中的怒火,反而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靜。他緩緩地、帶著一種認命般的遲緩,坐起身。低頭,看了看自己慘不忍睹的褲子和鞋子,又抬眼,冷冷地掃向我。
??那眼神,比西伯利亞的寒風還冷。
??我的笑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很好笑?”他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他慢條斯理地開始脫那件已經(jīng)報廢的西裝外套,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摘除一件藝術品上的保護罩,只是背景是泥濘的豬圈和哼哼唧唧的豬。
??“不不不……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我瞬間慫了,頭搖得像撥浪鼓,趕緊上前一步想去扶他,“那個……池總,你沒事吧?摔著沒?我扶你起來……”
??我的手還沒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了。他撐著地,自己站了起來,動作依舊帶著一種奇異的從容,仿佛只是從高級地毯上起身,而非一片狼藉的豬圈泥地。他脫下的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里面的白襯衫袖口也沾了泥點,但比起褲子和鞋,已經(jīng)算是體面了。
??他低頭,再次審視自己的狼狽,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大穹!池騁!沒事吧?”我媽焦急的聲音由遠及近,顯然是聽到了動靜。她沖到后院門口,看到眼前的景象,也倒吸了一口冷氣,“哎喲我的老天爺!這……這圈門咋斷了?豬跑出來了?池騁你這……哎呀!”她看著池騁那一身,心疼得直拍大腿,“快!快進屋洗洗!這衣服……這……”
??“阿姨,沒事?!背仳G的聲音已經(jīng)恢復了之前的平靜溫和,甚至還對我媽安撫性地笑了笑,盡管那笑容有點僵硬,“一點意外。我這就去處理一下。”他說完,不再看我,徑直邁開他那兩條沾滿“抽象藝術”的腿,步伐沉穩(wěn)(如果忽略褲腿上滴落的可疑液體)地朝屋里走去,留下一個散發(fā)著復雜氣息的、筆挺而狼狽的背影。
??我看著他消失在門后的背影,又看看旁邊那頭還在無憂無慮拱泥巴的黑豬,再低頭看看自己剛才因為狂笑而差點踩進泥坑的鞋,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今晚這頓飯,怕是要吃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