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

??“吱呀——”

??一聲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開門聲響起。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猛地抬起頭，眼睛死死盯住那扇門。

??門開了。

??我媽走了出來。

??她的眼睛紅腫得厲害，明顯是哭過，臉上還帶著淚痕。但奇怪的是，那股滔天的怒火似乎消失了。她的表情很復雜，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合著巨大沖擊后的茫然、深重的疲憊，還有一絲……難以解讀的、沉甸甸的東西。

??她沒有看池騁，也沒有看我，而是徑直走到了飯桌旁。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堆深紅色的房產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抬起手，解開了自己身上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圍裙。

??接著，她把手伸進了圍裙前胸的口袋里。

??那個口袋很深，平時用來裝點針頭線腦或者零錢。她的手在里面摸索著，動作很慢，很鄭重。

??然后，她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用舊手帕包著的、方方正正的硬物。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

??她一層一層，極其緩慢地打開那塊洗得發(fā)毛的藍色手帕。動作輕柔，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手帕完全展開。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本……同樣深紅色的存折。邊角已經磨損得很厲害，顏色也有些暗淡了。

??我媽拿起那本舊存折，沒有翻開。她只是用布滿老繭、指節(jié)粗大的手，極其珍惜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它的封面。她的眼神落在上面，溫柔而哀傷，仿佛透過它看到了久遠的時光和逝去的人。

??整個堂屋靜得可怕，只有她手指摩挲存折封面的、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終于，她抬起頭，目光不再是看向池騁，而是直接、堅定地落在了我的臉上。她的眼神里有水光，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種沉淀下來的、近乎悲壯的決心。

??“大穹，”她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媽……沒本事。”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像是在積蓄所有的力量。然后，她將手里那本舊存折，輕輕地、卻帶著千鈞之力地，壓在了池騁那摞嶄新的、閃著金字的房產證之上。

??“媽這點錢，”她的聲音不大，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我耳邊，每一個字都砸在我的心上，“加雙倍！”

??她的目光掃過桌上那刺眼的新舊對比，最后定格在池騁臉上，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孤注一擲的決絕：

??“給我兒子……當嫁妝！”

??轟——！

??這一次，我感覺自己靈魂都出竅了。腦子里像是被塞進了一整個蜂群，嗡嗡作響，震得我天旋地轉。嫁妝？！加雙倍？！我媽……她同意了？她不僅同意了，她還……

??巨大的沖擊讓我完全失去了反應能力，像個木頭人一樣僵在原地，連眼淚都忘了流。我呆呆地看著我媽，又看看桌上那本壓著厚厚一沓新證的舊存折，再看看旁邊同樣被這神轉折震得有些回不過神的池騁……世界徹底魔幻了。

??池騁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短暫的驚愕過后，瞬間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璀璨的光芒，是失而復得的狂喜，是塵埃落定的激動，更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動容。他猛地轉頭看向我媽，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明顯的、壓抑的顫抖：

??“阿姨……不，媽！”他改口得極其自然，仿佛練習過千百遍，聲音無比鄭重，“謝謝您！我池騁發(fā)誓，這輩子，絕不負所畏！我會用我的命護著他！”

??“行了行了，”我媽飛快地別過臉，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聲音依舊有點硬，卻明顯軟化了，“別整這些虛頭巴腦的！好好過日子比啥都強！”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桌上那堆東西，又嫌棄地瞥了池騁一眼，語氣帶著點鄉(xiāng)下人特有的實在勁兒，“還有，你那堆本本……趕緊收起來！看著眼暈！存折密碼是大穹生日，回頭你們自己弄去，我不管了！”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極其耗費心力的大事，整個人都透著一種疲憊的松快，揮揮手，轉身就往廚房走，“碗還沒洗呢！真是……”

??她快步走進了廚房，留下我和池騁站在一片狼藉卻氣氛詭異的堂屋里，面面相覷。

??巨大的、不真實的狂喜，混雜著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像海嘯一樣席卷了我。我腿一軟，差點沒站穩(wěn)。池騁眼疾手快地再次扶住我，這一次，他的手臂結實而有力，帶著滾燙的溫度。

??“聽到了嗎，寶貝？”他低下頭，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耳廓，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劫后余生的悸動和濃得化不開的深情，“媽說……這是你的嫁妝?！?/p>

??“嫁妝”兩個字被他含在唇齒間，帶著一種滾燙的曖昧，燒得我渾身發(fā)燙。我猛地推開他，臉熱得能煎雞蛋，心卻像泡在了溫熱的蜜糖里，又甜又脹，幾乎要炸開。我手忙腳亂地想去收拾桌上那堆要命的“證據”，手指卻抖得不聽使喚。

??“趕緊……趕緊收起來！”我壓著嗓子催促他，聲音都在發(fā)顫，帶著哭過后的濃重鼻音和掩飾不住的羞窘，“我媽……我媽她……” 我語無倫次，腦子里亂成一鍋粥。我媽剛才那番話，那本舊存折，還有她通紅的眼睛……像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旋轉。

??池騁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從胸腔里震出來，帶著無比的愉悅和滿足。他動作麻利地將房產證收進公文包，又極其鄭重地拿起那本舊存折，小心翼翼地用手帕重新包好，收進了貼身的衣袋里。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我，眼神像融化的墨，深邃而灼熱。

??“走。”他不由分說地拉起我的手腕，力道很大，帶著不容抗拒的意味。

??“去哪？”我被他拽得一個趔趄，茫然地問。

??“外面。”他言簡意賅，拉著我就往屋外走。

??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村莊。白天的暑氣褪去，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草木的清香，還有遠處田野里隱約傳來的蛙鳴。沒有路燈，只有各家窗戶透出的點點昏黃燈火，和漫天碎鉆般閃爍的星辰，勾勒出房屋、樹木模糊的輪廓。

??池騁拉著我，熟門熟路地繞過屋角，徑直走向白天坍塌過的豬圈后面——那里堆著幾座高高的、散發(fā)著干爽清香的玉米垛，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山丘，在夜色里投下濃重的陰影，隔絕了屋里的燈光和可能投來的視線。

??玉米垛后狹小的空間里，黑暗仿佛有了實質，帶著泥土和植物纖維的味道，將我們緊緊包裹。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交纏在一起，越來越急促。

??“池騁，你……”我剛想開口，就被他猛地按在了身后粗糙的玉米桿上。背脊被硌得有些疼，但更強烈的，是他驟然壓下來的、帶著滾燙氣息的身體和鋪天蓋地的吻。

??“唔！” 所有的話語都被堵了回去。

??這個吻，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它兇猛、急切，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種近乎掠奪的占有欲，像壓抑了千年的火山終于找到了噴發(fā)的出口。他的唇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攻城略地，吮吸、舔舐、啃咬，帶著一種要把我拆吃入腹的兇狠，卻又在每一次糾纏的間隙，泄露出無法言喻的珍視和顫抖。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他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頸側，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氣息，此刻卻像烈酒一樣醉人。他有力的手臂緊緊箍著我的腰，另一只手插入我的發(fā)間，固定著我的頭，不讓我有絲毫退縮的余地。

??我被他吻得頭暈目眩，大腦缺氧，手腳發(fā)軟，只能無力地攀附著他寬闊的肩膀，被動地承受著這狂風暴雨般的侵襲。身體深處卻不由自主地迎合著，像是干渴的旅人終于尋到了甘泉。那些巨大的驚嚇、恐慌、狂喜，還有我媽那本舊存折帶來的、沉甸甸的酸楚和感動，此刻都化成了洶涌的情潮，在四肢百骸流竄。我生澀地回應著他，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出，立刻被他更兇猛地卷住、吸吮。

??肺里的空氣被一點點榨干，意識開始模糊，眼前仿佛炸開了絢爛的金星。身體深處涌起一陣陣陌生的、強烈的悸動和酥麻，像電流般竄過脊椎，讓我控制不住地在他懷里細細顫抖。

??“嗯……”一聲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深處溢出。

??這聲音像是點燃了最后一根引線。池騁的吻驟然變得更加激烈，箍在我腰間的手臂猛地收緊，幾乎要將我揉進他的身體里。他的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隔著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劇烈的起伏和那滾燙得嚇人的體溫。

??“寶貝……”他喘息著，滾燙的唇終于稍稍離開，卻流連在我的唇角、臉頰、耳垂，每一次觸碰都帶著燎原的火星，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飽含著濃烈的情欲和一種奇異的、如釋重負的得意，“我們……好像真的……出柜成功了？”

??他低啞的聲音帶著灼人的熱氣鉆進我的耳朵，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小鉤子，勾得我心尖發(fā)顫，身體里那股陌生的悸動更加洶涌。我被他吻得渾身發(fā)燙，手腳酥軟，幾乎站立不住，全靠他箍在我腰間的手臂支撐著。腦子昏昏沉沉，像灌滿了滾燙的糖漿，甜蜜又粘稠。他最后那句帶著得意和情欲的“出柜成功了”，更是像投入沸油的冷水，讓我整個人都炸了開來。

??“成……成你個頭！”我喘著粗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偏開頭，躲開他再次落下的滾燙親吻，聲音又軟又啞，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嬌嗔，“瘋子……我媽還在家呢……唔！”

??話沒說完，就被他再次堵了回去。這一次，他的吻少了幾分狂風暴雨的急切，卻多了幾分纏綿的深入和不容抗拒的撩撥。他的舌尖靈巧地描繪著我的唇形，然后溫柔又強勢地頂開齒關，邀請我的舌尖共舞。那種酥麻的感覺再次從尾椎骨竄起，直沖頭頂，我像被抽掉了骨頭，只能無力地依附著他，任由他予取予求。僅存的理智在情欲的汪洋里沉浮，掙扎著想要推開他。

??“別……池騁……會被……會被看見的……”我含糊不清地抗議著，雙手抵在他堅實的胸膛上，試圖推開一點距離，那力道卻軟綿綿的毫無作用，反而更像欲拒還迎的邀請。

??他低笑一聲，滾燙的唇終于舍得離開我的，卻沿著我的下頜線一路向下，烙下一個個細密而滾燙的吻，最后停留在我的頸側，不輕不重地吮吸了一下。

??“嘶——”一股強烈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我控制不住地倒吸一口冷氣，身體猛地一顫，抵在他胸前的手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滑落下來。

??“看見？”他含混不清的聲音貼著我的頸動脈響起，帶著濃重的鼻息和毫不掩飾的占有欲，“誰看得見？嗯？”他溫熱的大手順著我的腰側緩緩下滑，帶著燎原的火勢，所過之處激起一陣陣細微的戰(zhàn)栗。那手掌最終停留在我的后腰下方，隔著薄薄的布料，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將我更加緊密地按向他。

??*************************************************************************

??“不行！池騁！你……”我徹底慌了，聲音帶著哭腔和慌亂，雙手胡亂地推拒著他堅實的肩膀，身體也下意識地往后縮，試圖逃離這過于危險的距離和那令人心悸的觸碰。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粗糙的玉米桿上，發(fā)出一陣簌簌的響聲。

??就在我掙扎著想要徹底掙脫他懷抱的瞬間——

??一道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昏黃的光線，毫無預兆地穿透了我們藏身的玉米垛縫隙，直直地打了過來，像舞臺上的追光燈，精準地籠罩在我們兩人身上。

??那光線來自一支……老式的手電筒。

??我的身體瞬間僵成了石頭，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從頭到腳一片冰涼。所有的動作、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意亂情迷，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

??我像生了銹的機器人，脖子發(fā)出“咔咔”的輕響，極其僵硬地、一點一點地轉過頭，循著那束要命的光源望去——

??玉米垛的拐角處，我媽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那里。

??她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汗衫，外面松松垮垮地披了件薄外套。一手舉著那支舊手電筒，昏黃的光柱穩(wěn)穩(wěn)地照在我們倆身上，將我們此刻緊緊相貼、衣衫凌亂（主要是我的）、嘴唇紅腫、氣息不穩(wěn)的狼狽模樣照得一清二楚。她的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既沒有預想中的震怒，也沒有羞窘，平靜得像村口那潭深不見底的老井。只有那雙眼，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幽深，看不出什么情緒。

??時間，空間，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停滯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那束昏黃的光，和我們三個在光柱中凝固的身影?？諝饫镞€殘留著剛才激烈糾纏的氣息，此刻卻像被瞬間抽成了真空，令人窒息。

??池騁的身體也在瞬間僵硬了。箍在我腰間的手臂像被施了石化咒，一動不動。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里那顆心臟在短暫的凝滯后，開始了瘋狂而沉重的擂動，隔著薄薄的衣料撞擊著我的后背。

??死寂。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死寂。只有遠處田野里不知疲倦的蛙鳴，在此刻顯得格外刺耳。

??完了。徹底完了。社會性死亡。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一片慘白。臉頰燒得滾燙，恨不得立刻找條地縫鉆進去，或者被身后這堆玉米桿活埋了也好。

??就在我羞憤欲死、恨不得當場自絕于人民的時候，我媽終于動了。

她……她只是平靜地移開了那束讓我們無所遁形的手電光柱?；椟S的光暈落在了我們腳下沾著夜露的泥土地上。

??然后，她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不高不低、平平常常的聲音響了起來，像在問“晚飯吃飽了沒”一樣自然：

??“下雨了?！?/p>

??她頓了頓，目光似乎在我們倆依舊緊貼在一起的身體上掃了一下，又飛快地移開，看向遠處黑沉沉的夜空。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回屋親吧。”

??說完，她沒再多看我們一眼，也沒等我們的反應，干脆利落地轉過身，舉著她那支老式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田埂上松軟的泥土，朝著亮著燈的家門走去。那束昏黃的光在她身前晃動著，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了屋角。

??留下我和池騁，像兩尊被雷劈過的泥塑木雕，杵在玉米垛后濃重的黑暗里。

??夜風吹過，帶著濕漉漉的涼意，卷起玉米葉子，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遠處，隱隱傳來了沉悶的雷聲。幾滴冰涼的水珠，毫無預兆地砸在了我的額頭上。

??真的……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