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宮浮沉

暮春的傍晚，夕陽把最后一點(diǎn)暖金灑在御花園深處。沈微婉坐在薔薇花架下的石凳上，淺碧色宮裝裙擺上落了幾片粉白花瓣。她指尖搭在那張半舊的琴上，卻久久沒碰出一個(gè)音符。

入宮整一個(gè)月了。靜姝軒偏僻得像被人遺忘的角落，除了每日來送份例的小太監(jiān)，連只飛鳥都懶得往那兒落。也好，沈微婉望著藤蔓上開得正盛的薔薇，淡粉色花瓣被午后的雨水打濕，沉甸甸地低垂著，像極了這宮里所有不敢抬頭的女人。

"娘娘，風(fēng)涼了，回屋吧？"貼身宮女云岫端著件薄氅從石子路那頭走來，聲音壓得低低的。這孩子跟了她三年，從選秀到入宮，眼瞧著是越來越謹(jǐn)慎了。

沈微婉搖搖頭，伸手碰了碰琴弦，"剛學(xué)會支新曲，想彈彈看。"其實(shí)哪是什么新曲，不過是前朝的《秋江夜泊》改了幾個(gè)調(diào)子。她不想回那四四方方的屋子，跟個(gè)精致的囚籠似的。

云岫把氅衣搭在石欄上，蹲下來替她攏了攏裙擺，"昨兒李公公來傳話說，淑妃娘娘后天要在倚梅園辦賞花宴，您身子不適的話，奴婢再去回稟......"

"不必了。"沈微婉打斷她，"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再說......"再說她位份低微，連生病的資格都得看上面臉色。她輕輕撥了下琴弦，清越的聲音在花架間蕩開，驚飛了兩只停在枝頭的麻雀。

云岫剛要再說什么，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夾雜著太監(jiān)特有的那種尖細(xì)咳嗽。兩人臉色同時(shí)一變，御花園深處向來少有人來，這個(gè)時(shí)辰更是......

"快，收拾起來。"沈微婉手忙腳亂地要收琴，可琴身沉，她又心慌，手指竟在弦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誰在那兒？"一個(gè)低沉卻極具穿透力的男聲響起，不用回頭，光是那聲音里的威儀就讓人腿軟。

沈微婉膝蓋一軟，下意識就跪了下去，云岫也跟著跪下。明黃色的龍袍一角先映入眼簾，接著是一雙云紋明黃龍靴停在她眼前的石板路上。

"抬起頭來。"

沈微婉心臟狂跳，血液直往頭上沖，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慢慢抬起頭，眼簾垂著不敢看那張臉，只能看到明黃衣角上精致的十二章紋。

"臣妾沈氏，參見陛下。"聲音抖得不像自己的。

周圍靜得可怕，只有風(fēng)吹動薔薇花葉的沙沙聲。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帶著審視，帶著君王特有的淡漠。

"方才是你在彈琴？"皇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是......是臣妾。"沈微婉緊張得指尖發(fā)顫，"驚擾圣駕，罪該萬死。"

"罪該萬死？"皇帝似乎輕笑了一聲，"朕倒沒聽過彈個(gè)琴就該死的罪過。"

沈微婉不敢接話，只能把頭埋得更低。這時(shí)才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氣，混合著些微墨香，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屬于上位者的壓迫氣息。

"起來吧。"

沈微婉扶著石凳勉強(qiáng)起身，膝蓋發(fā)麻，差點(diǎn)站不穩(wěn)。她低垂著眼，看到皇帝轉(zhuǎn)身走向花架，伸手碰了碰一朵開得正艷的薔薇。

"這琴是誰的？"他忽然問。

"回陛下，是臣妾自己帶來的。"

"哦？"皇帝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那架半舊的琴上，"看這琴倒是有些年頭了。"

"是臣妾父親留下的舊物。"話一出口沈微婉就后悔了，在宮里提前朝舊臣父親，簡直是自尋死路。

果然，皇帝的眼神銳利起來，"你父親是......"

"罪臣沈家宏，前朝翰林院編修。"沈微婉聲音發(fā)緊，后背已經(jīng)滲出冷汗。

皇帝沉默了，目光沉沉地看著她。沈微婉覺得自己像被貓盯上的耗子，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就在這死寂般的沉默里，她不小心碰倒了石桌上的茶盞。

"哐當(dāng)"一聲脆響，青瓷茶杯摔在石板上四分五裂，茶水濺濕了皇帝的龍袍下擺。

云岫"撲通"一聲跪下，嚇得渾身發(fā)抖："奴婢該死！奴婢伺候不周！"

沈微婉腦子一片空白，血瞬間涼了半截。她死死攥著衣袖，指節(jié)泛白，忽然福至心靈，維持著躬身的姿勢，聲音盡量平穩(wěn)地說道："陛下恕罪，臣妾笨手笨腳。只是古語有云，歲歲平安，今瓷碎平安，想來是個(gè)好兆頭。"

空氣仿佛凝固了。沈微婉能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聲，一下下撞擊著胸腔。

過了不知多久，皇帝忽然笑出了聲："你這小丫頭，嘴倒挺伶俐。"

沈微婉不敢抬頭，只聽到他走近的腳步聲。一雙明黃云紋的靴子停在她面前，她屏住呼吸，覺得自己連頭發(fā)絲都在發(fā)抖。

"抬起頭來。"

這次的語氣柔和了許多。沈微婉緩緩抬頭，終于看清了皇帝的臉。不算特別英俊，但眉眼深邃，鼻梁挺直，嘴唇削薄，不笑時(shí)自帶威嚴(yán)。此刻他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眼神里卻依舊深不見底。

"你叫沈微婉？"

"是。"

"入宮一個(gè)月了？"

"是。"

"住在哪個(gè)宮？"

"靜姝軒。"

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轉(zhuǎn)向那架琴："剛才彈的什么曲子？朕聽著倒有些意思。"

沈微婉斟酌著回道："回陛下，是臣妾胡亂彈的，不成曲調(diào)。"

"胡亂彈能彈出那樣的風(fēng)骨？"皇帝挑眉，"朕聽著像是《秋江夜泊》，又不太像。"

"陛下圣明。"沈微婉垂眸，"臣妾只是覺得原曲太過悲戚，擅自改了幾個(gè)音符。"

"哦？"皇帝來了興致，"改了之后，倒像是有了些生機(jī)。為何想要改它？"

沈微婉沉默片刻，輕聲道："秋江夜泊固然凄涼，但船到橋頭自然直，天總會亮的。與其沉溺悲戚，不如守著一絲念想，盼著云開霧散。"

話說出口她就后悔了，這話說得太滿，太不像一個(gè)低階嬪妃該說的話。果然，皇帝的眼神變得玩味起來，一步步走近。

沈微婉下意識后退，后腰抵住了花架的石柱，退無可退。皇帝就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遙，身上的龍涎香更濃了，混著淡淡的薔薇花香，形成一種讓她心慌意亂的氣息。

"守著念想？"皇帝低頭看著她，目光落在她微微顫抖的睫毛上，"在這宮里，你覺得念想是好事還是壞事？"

沈微婉心跳如擂鼓，感覺自己像在懸崖邊行走。她定了定神，迎上他的目光："回陛下，念想是好是壞，全看人怎么選。臣妾不敢有大念想，只求安安穩(wěn)穩(wěn)度日，像這薔薇，不爭不搶，自有花期。"

皇帝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指尖輕輕拂過她的肩。沈微婉渾身一僵，感覺那點(diǎn)微涼的觸碰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他只是替她拂去了一片落在肩頭的薔薇花瓣。

"薔薇雖不與桃李爭春，"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卻也有自己的風(fēng)骨。這宮里的桃李太多，偶爾見到薔薇，倒覺得新鮮。"

說完，他收回手，轉(zhuǎn)身便走，仿佛剛才的近距離只是沈微婉的錯(cuò)覺。

"朕記住你了，沈淑媛。"

明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花徑盡頭，留下滿架薔薇和呆呆站著的沈微婉。直到那一行人走遠(yuǎn)了，云岫才敢爬起來，聲音還在發(fā)抖："娘娘，您嚇?biāo)琅玖?....."

沈微婉沒說話，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jié)裢?。她扶著石柱，大口喘著氣，心臟還在瘋狂跳動。剛才那短短幾句話，仿佛耗盡了她所有力氣。

就在這時(shí)，她的目光落在剛才皇帝站過的地方。石凳旁邊的石板縫里，躺著一枚玉佩。沈微婉心里一動，左右看了看沒人，趕緊彎腰撿了起來。

觸手溫潤，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玉佩不大，上面刻著兩個(gè)字——"永綏"，旁邊還有簡單的祥云紋。這明顯是男子的飾物，看質(zhì)地和工藝，絕非凡品。

是陛下掉的？

沈微婉握緊玉佩，心里矛盾起來。按理說是該立刻送還，可......她低頭看著那兩個(gè)字，永綏，永綏......是永久安寧的意思嗎？

遠(yuǎn)處假山后似乎有什么動靜，沈微婉警覺地抬頭望去，只看到一抹杏黃色的衣角一閃而過，快得像錯(cuò)覺。她心里一凜，趕緊把玉佩塞進(jìn)衣袖，緊緊攥住。

"云岫，快走。"她拉著還在發(fā)抖的宮女，快步離開薔薇花架。

走在路上，正好碰到幾個(gè)路過的宮女提著燈籠，低聲說著話。

"聽說了嗎？淑妃娘娘明天在倚梅園辦賞花宴，請了不少主子呢。"

"可不是嘛，聽說連皇后娘娘都會賞光呢。"

"也不知道這次又有哪個(gè)妹妹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沈微婉腳步一頓，淑妃的賞花宴。她原本是打算稱病不去的，可現(xiàn)在......她下意識摸了摸袖中那枚溫潤的玉佩。

回到靜姝軒，關(guān)上門，沈微婉才松了口氣。她走到桌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拿出來放在燈下。燈光下，羊脂白玉泛著柔和的光澤，"永綏"兩個(gè)字刻得很深，邊緣光滑，顯然是經(jīng)常被人摩挲的緣故。

"娘娘，這是......"云岫驚訝地看著玉佩。

"陛下掉的。"沈微婉低聲道，指尖輕輕拂過那兩個(gè)字，"你說，我該怎么辦？"

云岫想了想，小聲道："按理說該送回去，可......"可這也許是娘娘唯一的機(jī)會了。

沈微婉拿起玉佩，握緊，玉石的冰涼透過掌心傳來，卻讓她混亂的心漸漸安定下來。在這深宮里，不爭不搶是活不下去的。薔薇雖小，也有自己的風(fēng)骨，也有想要綻放的權(quán)利。

她把玉佩小心地收進(jìn)妝匣深處，那里放著她入宮時(shí)帶的幾件舊物。然后轉(zhuǎn)身走到鏡前，看著鏡中那張尚帶著青澀的臉。眉毛細(xì)長，眼睛不大卻很亮，鼻子小巧，嘴唇是自然的粉色。算不上絕色，只能說清秀。

這樣的容貌，在美人如云的后宮里，實(shí)在太不起眼了?？蓜偛?，陛下說記住她了。

沈微婉對著鏡子，輕輕勾起嘴角。不管是福是禍，這機(jī)會，她不能放過。

第二天清晨，沈微婉起了個(gè)大早。云岫替她梳了個(gè)簡單的百合髻，簪上僅有的一支銀質(zhì)流蘇簪。衣裳還是那件淺碧色宮裝，料子普通，卻漿洗得干干凈凈，熨帖平整。

"娘娘，要不要把那支碧玉簪戴上？"云岫拿出一個(gè)小小的首飾盒，里面放著沈微婉僅有的幾件首飾。那支碧玉簪還是選秀時(shí)母親硬塞給她的。

沈微婉搖搖頭："不必了。我們身份低微，太過招搖反而不好。"她想了想，"把上次太后賞的那串東珠手鏈戴上吧，顯得莊重些。"

收拾停當(dāng)，用過早膳，沈微婉帶著云岫，朝著倚梅園而去。路上已經(jīng)有不少宮人往來，都朝著同一個(gè)方向走去?？吹缴蛭⑼?，大多只是淡淡掃一眼，有的甚至露出鄙夷的神色。畢竟，一個(gè)連份位都快墊底的淑媛，在這后宮里，實(shí)在沒什么存在感。

沈微婉對此毫不在意，只是腳步平穩(wěn)地往前走。她知道，從昨天在薔薇花架下?lián)斓侥敲队衽彘_始，她的人生，或許就要不一樣了。

倚梅園已經(jīng)很熱鬧了。各色宮裝的嬪妃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著笑著，個(gè)個(gè)打扮得花枝招展。沈微婉找了個(gè)最偏僻的角落站定，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喲，這不是靜姝軒的沈妹妹嗎？"一個(gè)嬌滴滴的聲音響起。

沈微婉抬頭，看到穿著一身桃粉色宮裝的麗嬪帶著兩個(gè)宮女走過來。麗嬪位份比她高，父親是當(dāng)朝禮部尚書，平日里最是眼高于頂。

"嬪妾參見麗嬪娘娘。"沈微婉屈膝行禮。

麗嬪挑了挑眉，上下打量著她："妹妹怎么穿得這么素凈？這賞花宴，可不是隨便穿件衣裳就能來的。"她說著，故意晃了晃手腕上的赤金鑲紅寶石手鐲，"妹妹要是缺首飾，不妨跟本宮說一聲，本宮這里多的是。"

這話明著是好心，實(shí)則是嘲笑沈微婉寒酸。周圍幾個(gè)嬪妃聽到動靜，也都看了過來，眼神各異。

沈微婉臉上不動聲色，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多謝麗嬪娘娘好意。嬪妾覺得，衣裳只要整潔得體就好，太過華麗反而失了本分。"

麗嬪沒想到她還敢頂嘴，臉色沉了沉："妹妹倒是會說話。只是這宮里，可不是光靠會說話就能立足的。"

就在這時(shí)，太監(jiān)高聲唱喏："陛下駕到——淑妃娘娘駕到——"

所有人都立刻安靜下來，紛紛起身行禮。沈微婉隨著眾人跪下，眼角余光看到明黃的龍袍和一身艷紅宮裝的淑妃并肩走來。

淑妃生得極美，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走起路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顧盼生輝。她親昵地挽著皇帝的胳膊，笑靨如花："陛下快看，今年的梅花雖然開得晚了些，卻格外精神呢。"

皇帝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若有若無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沈微婉身上。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握緊了藏在袖中的玉佩。她知道，今天這場賞花宴，或許就是她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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