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仙門的演武場上，晨霧未散。云灼華縮在角落的石墩旁，指尖掐著一截枯草，目光低垂。幾名內(nèi)門弟子嗤笑著走過，為首的林驚羽袍袖一甩，勁風(fēng)掃過她散亂的鬢發(fā)：“喲，這不是咱們仙門的‘祥瑞’么？今日又來沾哪座擂臺的霉運？”四周哄笑聲炸開，云灼華卻只將頭埋得更低，仿佛青石板縫隙里鉆出的苔蘚才是值得凝望的珍寶。

　　藥堂的杜衡撥開人群，將一包草藥塞進(jìn)她手中：“灼華師妹，凝神丹的藥材齊了?！?/p>

　　他聲音溫和，掌心殘留著曬干靈植的清苦氣。云灼華抬眸時眼底適時浮起感激的微光，指尖卻在觸到藥包的剎那微微一顫——杜衡袖口沾染的赤焰花粉，能誘動她血脈深處蟄伏的異香。

　　“多謝師兄。”她嗓音細(xì)弱，裹緊粗布外袍匆匆退走。

　　身后蘇挽月的低語針一般刺來：“杜衡師兄何必管這廢物？她入門十年連引氣入體都勉強……”杜衡的辯駁被風(fēng)聲吞沒。云灼華拐進(jìn)后山小徑，唇角那抹怯懦瞬間褪盡。

　　寒潭水汽氤氳如瘴。她掬水潑面，水中倒映的少女面色蠟黃，唯有一雙眸子沉靜如古井?！畔鱿砷T三萬弟子，誰會留意潭底暗流？’她凝視掌心——昨日被戒尺抽出的紅痕下，一縷琉璃色光華在血管深處游走。這身負(fù)的燼骨香是催命符，百年前裴玄寂那句“惑亂天道”的判詞仍懸在仙門典籍里，足以令諸天誅殺她千萬次。

　　“云灼華！”執(zhí)法堂執(zhí)事岳擎蒼的吼聲震落松枝積雪，“薛長老傳你問脈！”

　　薛靈樞的竹舍藥香彌散。女醫(yī)修指尖搭在她腕脈，冰蠶絲懸線忽地繃緊。

　　“奇哉……”薛靈樞蹙眉，“脈象虛浮若垂死老嫗，丹田卻隱有焚風(fēng)回旋之兆?！?/p>

　　銀針試探性刺向云灼華頸側(cè)要穴，她袖中手指猛然蜷緊——針尖觸及皮膚剎那，寒潭方向陡然傳來妖獸慘嚎！

　　薛靈樞收針推窗。只見墨臨淵拎著滴血的狼妖頭顱踏過石階，玄衣下擺未沾半點血漬。

　　“后山寒潭有妖氣?！彼淦吃谱迫A，“你常去之處?！?/p>

　　“我、我只敢在白日采藥……”她哆嗦著縮向藥柜陰影，袖口卻悄悄拂過柜角一盆枯死的九葉蘭。葉片在她袖風(fēng)掠過時詭異地抽出一星綠芽，又被她屈指碾碎。

　　暮鐘蕩過山巒。云灼華蜷在柴房草堆，從墻縫摳出半塊冷硬的饃。窗外飄進(jìn)柳含煙與女伴的嬉笑：“墨師兄今日斬妖的英姿……”

　　“比某些占著內(nèi)門名額的蛀蟲強萬倍！”

　　柴門吱呀輕響。雜役弟子蕭瑟默然放下一碗熱粥，破碗邊緣還粘著米粒。

　　“灶上偷留的?！彼麊÷暤溃菔莸氖直秤行吕拥谋藓?。云灼華接過碗時觸到他指尖，一縷微不可察的暖流滲入他傷口。蕭瑟怔愣低頭，傷痕已結(jié)薄痂。

　　“快走吧，被巡夜發(fā)現(xiàn)要挨罰。”她吹熄油燈。黑暗吞噬人影的剎那，云灼華掌心琉璃光驟亮如星子，體內(nèi)翻涌的異香被死死壓回丹田。劇痛令她弓身嗆咳，喉間漫開鐵銹味。

　　‘裴玄寂……若你感知到此地異動……’她抹去唇邊血漬，望向九重天方向的眼神淬滿寒冰，‘我寧可永墮幽冥歸墟！’

　　柴房的霉味混著草屑鉆進(jìn)鼻腔，窗外巡夜弟子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云灼華迅速斂去眸中厲色，蜷縮著將破毯裹緊，呼吸調(diào)整成虛弱綿長的頻率。

　　腳步聲在門外頓了頓，終究沒有推門探查。待那點微弱的燈籠光暈消失在廊角，她才松開緊咬的牙關(guān)，體內(nèi)翻江倒海的灼痛稍緩，只余細(xì)密的冷汗浸透里衣。

　　更深露重時，柴房腐朽的木門被輕輕叩響三聲，間隔長短不一。云灼華無聲滑至門后，指尖凝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琉璃光，蓄勢待發(fā)。門縫里塞進(jìn)一卷薄薄的獸皮卷，邊緣磨損得厲害。

　　“韓師伯讓捎的，”蕭瑟低啞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夜風(fēng)的寒意，“說是百年前的《異聞錄》殘篇，壓在庫房最底下?！?/p>

　　云灼華指尖一勾，獸皮卷無聲落入掌心?！享n當(dāng)……’她心頭微動，這位看守藏書閣幾十年的老管事，總能在堆積如山的故紙堆里，精準(zhǔn)撈出她需要的只言片語。借著破窗漏下的慘淡月光，她展開獸皮卷。

　　卷首一行模糊的朱砂小字刺痛雙眼：“……燼骨香，生于幽冥之隙，引天妒，亂道心……”后面幾頁被生生撕去，只余參差毛邊。裴玄寂當(dāng)年那道誅殺令的根由，或許就藏在這缺失的幾頁里。

　　她正凝神思索，一陣極淡的、混雜著脂粉氣的夜風(fēng)拂過柴堆?；ㄅ耙性诖巴馔岵弊永匣钡年幱袄?，指尖把玩著一枚銅錢，聲音帶著慣有的慵懶調(diào)笑：“小云兒，你那好堂兄云霆，今夜可沒少在醉仙樓散靈石，逢人便說與你早已恩斷義絕，生怕沾上半點火星?！?/p>

　　云灼華眼皮都未抬，只將獸皮卷小心塞入懷中：“知道了?！?/p>

　　“嘖，真冷淡，”花弄影撇撇嘴，身形如煙般消散前，彈指射來一點微光，“林驚羽那蠢貨，花了大價錢從黑市弄來‘蝕骨粉’，打算明日外門大比，摻在你對手的茶水里……東西替你攔下了，人情記賬上。”那點微光落在草堆上，是個不起眼的灰色紙包。

　　林驚羽……云灼華眸底掠過一絲冷嘲。這蠢鈍如豬的掌門之子，手段永遠(yuǎn)這般上不得臺面。她捻起紙包，指尖琉璃光一閃，蝕骨粉連同紙包瞬間化為飛灰，散入夜風(fēng)。

　　這微不足道的麻煩解決了，更大的隱患卻在體內(nèi)蠢動——杜衡白日沾染的赤焰花粉，此刻正絲絲縷縷誘發(fā)著燼骨香的躁動，丹田深處那股焚風(fēng)般的灼熱，越來越難以壓制。

　　必須去寒潭。

　　后山密林在夜色中張牙舞爪，月光被濃密的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云灼華如一道輕煙掠過低矮的灌木，路徑熟稔地避開了幾處暗哨和簡單的預(yù)警陣法。就在即將抵達(dá)那片熟悉的寒潭水霧時，一聲壓抑著極度恐懼的嗚咽順著風(fēng)飄來。

　　“嗚……求、求求你……”是少女稚嫩顫抖的嗓音。

　　云灼華腳步一頓，隱在一叢茂密的夜息草后。只見水汽氤氳的潭邊，雜役弟子石磊正死死捂著一個小姑娘的嘴，那女孩不過十一二歲模樣，穿著不合身的寬大雜役服，露出的手臂上布滿青紫鞭痕，此刻正被石磊粗壯的手臂勒得臉色發(fā)青。

　　石磊身邊還站著另一個身材矮胖的雜役管事，搓著手，一臉淫邪地笑：“青蘿這小妖精，藏在后山偷吸月華修煉，壞了門規(guī)！石磊，把她捆結(jié)實了，送去刑堂前，先讓老子驗驗貨……”

　　被喚作青蘿的女孩驚恐地睜大眼，淚水混著潭邊水汽糊了滿臉，拼命掙扎間，一縷極淡的、非花非木的草木清氣從她發(fā)間逸散出來。是山間草木精怪的氣息！

　　石磊臉上橫肉抖動，甕聲甕氣：“管事放心，這小東西跑不了……”話音未落，一道細(xì)微的破空聲擦著他耳邊掠過！

　　“誰？！”石磊猛地抬頭，兇光畢露。

　　夜息草叢微微晃動，云灼華慢吞吞地挪了出來，蠟黃的臉上滿是驚惶，手里還捏著幾根剛拔下的藥草，聲音細(xì)弱蚊蚋：“石、石師兄？管事？我……我來采點夜息草給薛師姐入藥……”她瑟縮著，仿佛被眼前景象嚇呆了，腳步卻“不經(jīng)意”地挪到了青蘿和石磊之間。

　　“是你這廢物？”矮胖管事看清來人，嗤笑一聲，滿臉不耐，“滾遠(yuǎn)點！別礙著老子辦正事！”

　　“可……可薛師姐明早等著用藥……”云灼華似乎更害怕了，捏著藥草的手都在抖，身子一歪，像是被濕滑的苔蘚絆倒，整個人踉蹌著朝石磊撞去！

　　“找死！”石磊怒喝，下意識松了勒住青蘿的手，蒲扇大的巴掌帶著風(fēng)聲狠狠扇向云灼華！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云灼華看似慌亂揮舞的手臂，“恰好”拂過石磊腰間的短匕鞘口。一點微不可察的琉璃色光華在她指尖一閃而逝。同時，她腳下“笨拙”地一絆，整個人矮身向前撲倒，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記耳光，卻將手中剛拔下的、還帶著新鮮泥土的幾株夜息草，盡數(shù)糊在了矮胖管事湊近的臉上！

　　“哎喲！”管事被帶著濃郁藥氣的泥土糊了滿眼鼻，頓時噴嚏連連，涕淚橫流。

　　而石磊腰間那柄短匕，在云灼華指尖拂過的剎那，竟“嗆啷”一聲自行彈出半寸！冰冷的鋒刃，不偏不倚，剛好在他因揮掌而前傾時，劃破了他自己的粗布褲管！

　　“嘶——！”石磊痛呼，低頭一看，小腿肚被劃開一道寸許長的血口，雖不深，卻血流如注。他驚怒交加，又帶著一絲見血的恐懼，一時竟忘了去抓青蘿。

　　云灼華已“狼狽”地滾到潭邊，沾了滿身泥水，驚慌失措地爬起來，帶著哭腔：“對、對不起石師兄！我不是故意的！我這就滾……這就滾……”她看也不敢看嚇呆的青蘿和暴怒的兩人，抱頭鼠竄般跌跌撞撞沖入密林深處。

　　身后傳來管事氣急敗壞的叫罵和石磊的痛哼。直到徹底遠(yuǎn)離那片區(qū)域，云灼華才停在一棵巨大的古木陰影下，背靠冰冷的樹干急促喘息。冷汗浸透后背，丹田內(nèi)因強行催動那細(xì)微力量而引發(fā)的灼痛再次翻騰，喉頭腥甜。

　　‘只能撐到子時……’她抬眸望向寒潭方向，那處水潭蘊含的天然陰寒之氣，是暫時壓制燼骨香躁動的唯一倚仗。今夜被這一耽擱，時間更緊了。她強忍不適，再次融入黑暗。

　　當(dāng)冰冷的潭水終于沒過腰際，刺骨的寒意絲絲縷縷滲入肌膚，勉強壓住體內(nèi)那團(tuán)焚風(fēng)時，天色已透出微弱的蟹殼青。第一縷晨光即將刺破夜幕。

　　云灼華拖著疲憊濕冷的身軀回到柴房附近，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杜衡站在她破敗的門前，眉頭緊鎖。晨風(fēng)吹動他素凈的藥堂弟子服，袖口處一點不易察覺的赤色花粉痕跡，在曦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灼華師妹！”杜衡看到她一身狼狽泥水，眼中擔(dān)憂更甚，忙將一個小巧的玉瓶塞進(jìn)她冰冷的手中，“這是新煉的凝神丹，藥性溫和些……你、你昨夜去哪了？怎弄成這樣？”

　　云灼華垂著眼睫，將玉瓶攥緊，指尖因寒冷和虛弱而微微顫抖，聲音細(xì)弱飄忽：“后……后山采藥，不小心滑到泥坑里了……”

　　恰在此時，一群晨練的內(nèi)門弟子簇?fù)碇袂鍤馑牧煮@羽和蘇挽月，趾高氣揚地路過。林驚羽一眼瞥見角落里的兩人，尤其是云灼華那副落湯雞般的狼狽模樣，頓時夸張地大笑起來，引得眾人側(cè)目。

　　“哈！快看！咱們九霄仙門的‘祥瑞’又顯靈了！大清早就給杜師兄表演了個泥坑打滾！”他聲音洪亮，滿是惡意，“杜衡師兄，你可小心點，別被這廢物的霉運沾上，回頭煉丹炸了爐，可就得不償失了！”

　　蘇挽月掩唇輕笑，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譏諷：“林師弟說得對呢。杜師兄心善，可有些人啊，天生就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沾上了，甩都甩不掉呢?！?/p>

　　哄笑聲如潮水般涌來，將角落里那單薄的身影徹底淹沒。

　　云灼華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瑟縮，仿佛不堪承受這鋪天蓋地的惡意。只有緊貼著冰冷身體的玉瓶，和懷中那卷殘破的獸皮卷，傳遞著微弱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她像一顆被深埋地底的頑石，任憑地表風(fēng)雨喧囂，只沉默地積蓄著地火奔涌的力量。

　　九霄仙門新的一天，在廢材的“笑柄”中，如常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