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握著玉勺的手指猛地收緊，骨節(jié)泛白。青瓷碗里的酥酪晃出細碎漣漪，映著她驟然失了暖意的眼。

“太子殿下厚愛，臣女愧不敢當(dāng)?！彼鹕砀Ａ烁Ｉ?，聲音平穩(wěn)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及笄不過尋常生辰，怎敢勞動殿下破費。”

這話答得滴水不漏，既謝了恩，又輕輕推開了那層曖昧的試探?？善岵呦袷菦]聽見似的，指尖仍在杯沿摩挲，笑意愈深：“沈小姐不必過謙。你兄長為國立功，你這位妹妹自然也該受這份賀禮。”他目光掃過沈硯舟，沈硯舟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身側(cè)的沈父——當(dāng)朝國師沈淵，始終垂著眼撫著茶盞，指腹在青瓷釉面上輕輕摩挲，看似入定，耳廓卻微不可查地動了動。沈母坐在沈棠身旁，手里的帕子悄悄攥緊，眼角的余光始終落在女兒身上，藏著幾分擔(dān)憂。

御座上的皇帝咳了聲，打破了這微妙的沉寂：“太子有心了。沈丫頭，太子的心意你且受著，年輕人之間多些往來也是好的。”

皇帝這話看似隨和，卻定了調(diào)子。沈棠無法再推，只能垂眸應(yīng)道：“謝陛下，謝太子殿下。”

落座時，她后背已沁出薄汗。劉昭月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攥著裙擺，指節(jié)都泛了白，眼里滿是擔(dān)憂，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在這殿上說什么，只飛快地朝她搖了搖頭，像是在說“別慌”。她父親劉將軍坐在不遠處，將這一幕看在眼里，眉頭微蹙，端起酒杯抿了口，目光在太子與沈棠之間轉(zhuǎn)了圈，又沉沉落回案上。

斜對面的漆言端起茶杯，茶蓋刮過碗沿發(fā)出輕響，恰好掩去他喉間一聲極輕的嗤笑。他抬眼望向漆策時，睫毛垂了垂，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冷意，再抬眼時，只剩漫不經(jīng)心的冷淡。四目相對的瞬間，漆策眼里含著勢在必得的笑意，他卻只微微偏過頭，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沈棠發(fā)間那支素銀簪上，指尖在袖中悄悄蜷起。待沈棠察覺到那道目光，轉(zhuǎn)頭望過去時，他已垂下眼，專注地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耳尖卻悄悄紅了。

皇后適時開口，聲音溫婉得像浸了蜜：“太子有心了。說起來，沈小姐及笄后，也該論及婚嫁了。沈?qū)④姂?zhàn)功赫赫，沈小姐又是這般模樣，不知哪家兒郎有福氣呢？”

這話看似閑聊，卻像根針，精準地扎在眾人心里。沈母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欠身道：“皇后娘娘謬贊，小女還小，婚事不敢急?！鄙驕Y這時才抬了抬眼，聲音平和無波：“臣女之事，自有臣與內(nèi)子做主，不敢勞動娘娘掛心?！?/p>

“說的是。”皇帝接過話頭，目光落在沈硯舟身上，“硯舟剛回來，先歇整些時日。過幾日朕再論功行賞，你父親……哦不，沈國師教養(yǎng)有功，該一同受賞才是?！?/p>

沈硯舟起身謝恩，銀甲上的冷光映得他臉色沉肅：“臣不敢居功，全賴陛下信任，太子調(diào)度有方?！彼桃饧又亓恕疤印倍郑抗馀c漆策一碰，隨即轉(zhuǎn)向沈棠，眼里帶著安撫。

沈棠心頭微暖，卻更覺沉重。她知道兄長這是在替她解圍，可太子方才那番話，分明是在滿朝文武面前落下了話頭。劉昭月這時偷偷往她手里塞了顆蜜餞，用口型說“甜的”，見她看過來，又飛快地縮了縮脖子，裝作看歌舞的樣子，耳根卻紅透了。

宴席繼續(xù)，歌舞再起，可沈棠卻嘗不出任何滋味。酥酪漸漸涼了，像她此刻的心境。她能感覺到漆策那道目光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正緩緩收緊。而另一道目光，來自漆言，總是在她被那道視線逼得喘不過氣時，輕輕落在她鬢邊、腕間，像一片羽毛拂過，帶著無聲的安撫——他正用指尖輕輕敲著案幾，節(jié)奏緩慢而規(guī)律，像是在跟她傳遞某種安穩(wěn)的信號。

劉將軍看女兒與沈棠交頭接耳，又瞥見漆言那隱晦的小動作，眉頭皺得更緊，索性端起酒杯與鄰座的武將碰了碰，借著談軍務(wù)避開這微妙的氛圍。沈淵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指尖在茶盞上停了停，忽然低聲對沈母道：“棠兒的及笄禮，該請些相熟的世家女眷來熱鬧熱鬧?！鄙蚰笗?，連忙點頭：“是該好好操辦一番?！?/p>

漆言敲案的手指頓了頓，抬眼看向沈淵，見對方也正看過來，兩人目光在空中無聲一碰，他便垂下眼，拿起一塊精致的糕點，卻沒往嘴里送，只捏在指尖轉(zhuǎn)著圈。

漆策將這幕收入眼底，嘴角笑意更深，忽然揚聲道：“說起來，沈小姐及笄那日，孤正好得閑，不知可否親自登門道賀？”

這話一出，滿座寂靜。劉昭月手里的銀箸“當(dāng)啷”一聲掉在碟子里，她慌忙去撿，臉頰紅得能滴出血來。劉將軍猛地放下酒杯，杯底與案幾相撞發(fā)出悶響，他卻渾然不覺，只盯著太子，眼里帶著幾分警惕。

沈淵緩緩放下茶盞，聲音依舊平靜：“殿下身份尊貴，臣府不敢叨擾?！?/p>

沈棠站起身，福了福身，語氣比先前更冷了幾分：“太子殿下日理萬機，臣女不敢勞動大駕?！?/p>

漆策卻像沒聽見兩人的話，只望著沈棠，眼底的偏執(zhí)幾乎要溢出來：“孤說過，你的及笄禮，孤不會缺席?！?/p>

漆言這時忽然端起茶杯，重重抿了一口，茶沫沾在唇角也未察覺，他望著漆策，眼神沉得像深潭，第一次沒有掩飾那里面的抵觸。

殿內(nèi)的燭火仿佛都暗了暗，歌舞聲不知何時停了，只剩下彼此交錯的目光，在暖融融的空氣里，撞出無聲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