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虞聽晚的神情略顯疲憊。她才悄悄地從纓燼那兒離開,少女傷的實在不輕,偏生她怕將人疼醒,治療時束手束腳,極耗心神。
她坐在桌前出神,竟是漸漸睡去了。墮入此界百年,她從時常思念變得鮮少回憶,貌似連睡意都稀薄了??纱嗽旅餍窍?,夜風徐徐,竟拖著她墜進舊時的光陰里。
那是一段艱苦又溫暖的歲月。
有生以來最艱苦卓絕的日子里,母親也總是笑著的。夏日里最是難熬了,老居民樓里異常悶熱,母親坐在餐桌前,腳邊是從工廠里提回來的零件,她動作利索地組裝著,一個也掙不了幾毛,她可得多裝些才能給女兒買新課本。
老式風扇吃力地轉著,“吭哧吭哧”地響,吹出的風裹著熱浪撲在黏膩的皮膚上,帶不來多少涼意。窗臺前那臺總卡墨的二手打印機正吐著簡歷“咔咔”聲里,父親從廚房里拎出半箱早餐奶——母親總省下這份錢硬要買,只說大人受著苦受著累,不能委屈了孩子。
擺滿了各種漫畫小說的臥室內,月光從窗縫里漏進幾束,明亮得很。兩個少女懶散地趴在床上,其中一位時不時自說自話,另一位似乎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章超憋屈的!”司語突然用冰腳丫蹭她小腿,“不過我猜下一章主角就要反殺啦……”虞聞汐佯怒抄起筆記本要抽她,卻見泛黃紙頁上爬滿了滑稽的小人:戴頭盔的大肥貓一屁股將小摩托坐散架,穿靴子的小海豹在啃冰塊……
虞:“畫的不錯”隨口一夸。
司:“哪有啊……想不想”眼睛笑彎了。
虞:“不想”嚴詞拒絕。
司:“我還沒說呢……”委屈。
虞:“別想偷畫我”。
司:“好吧”滿臉遺憾。
屋內時不時傳出兩人的交談,虞聞汐覺得在司語面前自己真的……冷酷了好多,會不會太打擊人了?她悄悄看了眼笑得前仰后合的某人,額……隨即我想太多了。
教室里,虞聞汐感覺糟透了,她靜不下心來聽課,昏昏沉沉地想趴下,就一會兒也好。近日來她的心著實散了,她極力地想要專注,可是夏風滾燙地吹過,小風扇工作時發(fā)出微響,講臺上老年教師四平八穩(wěn)的聲兒……直催著她如夢。
司語突然戳了戳她的脊梁骨,打散了幾分困意。筆記本上推到桌前,低頭看去,一堆雜亂的草稿下,是一個叉著腰的古風小人,墨團頭發(fā)旁寫了三個大字——虞美人。司語又偷塞來一顆鹵蛋:“老規(guī)矩,蛋白歸我蛋黃歸你?!? 只見她微微俯身,一口咬了半個,細細地嚼著。
虞聽晚緩緩睜開眼,唇齒間仿佛真有鹵蛋的咸香,腦海里還在描摹著他們的身影。她坐直了,喃喃低語“該回家了”。她眼里泛著紅血絲,指尖無意識扣進了陳木的床沿,目光中盡是歸家的渴望。此刻,想回家的心異常強烈。
禁地深處有一汪靈池,池水幽深輕易望不見底,神秘而危險,引誘著心存貪欲的修士,似是要將人吸入池底溺死。池邊立了一尊石碑,碑面被青苔覆蓋著,隱隱可見其上刻有繁復的咒文。
虞聽晚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她靜默著注視了一陣,終是壓不下心底翻涌著的無盡思念,這洶涌而來的情感卷席她的大腦,已然控制了她的行動。
虞聽晚凝聚靈力化成一柄泛著幽藍的匕首,她伸手握緊匕首,在掌心上劃開一道細長的口子,血珠剎那冒出,不多時便染紅了整片掌心。
她口中默念著古奧的法咒,毫不猶豫地把淌著血的手伸進冰冷的池水攪動。
池面上泛起淡紅的漣漪。忽地,池底似乎有什么機關被敲開,在她念下最后一個符文時,池水開始翻滾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露出了池底的光景。
那是……一座森嚴的祭臺,據(jù)她所知,這祭臺的用處可大得很,它可是回家的關鍵呢……不過今日還不到時候。她今日來便是覺得近來心思時常被牽引,再這么下去她可能就心軟了,不行!必須要斷絕!
虞聽晚輕輕躍入池底,她抽出腰間的長劍,一劍插入祭臺中心的凹槽里。咔地一聲,劍身便如發(fā)條一般輕輕轉動,隨即迸發(fā)出耀眼的藍光。
一道空靈的聲音忽地在耳邊響起“以血為引,后生,你所求為何?”
虞聽晚辨別不出這聲音是從哪兒傳來的,不過這種細節(jié)她也不在意。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言語里帶著些迫切“今日來此不求別的,還請閣下出手,封了我的一情?!蹦锹晝红o了一會兒。
良久又響起“你這人好生奇怪,不求功法不求法寶,求一道封???”虞聽晚握緊拳頭,傷口又崩開了。
她壓著心中的急切“前輩這是應還是不應?”幾乎是她話音剛落,很輕快的一聲“應啊?!?/p>
虞聽晚長舒了一口氣,她剛才還盤算起了強硬的手段,老實說若是祭靈不答應,那她便——砸爛它這老東西。
等得不耐煩了,她煩躁開口“還不開始?”。祭靈懶散出聲“這位后生,你還沒說七情六欲你要封哪一“情”呢?我總不能給你全封了吧?!?/p>
虞聽晚只覺得它蠢笨地很,“愛”她頓了頓,真怕這蠢貨不懂,“勞煩你將本座七情中的'愛'封了吧。”
又是好一陣等,她都快克制不住暴起炸爛這祭臺的心了?!芭匀硕挤獾牧?,即便是封情,還未曾有人封心鎖愛的,你……”
“不該問的別問?!甭曇粲行├淞恕?/p>
“罷了,既是你所求的……”劍猛地被從凹槽中飛出,虞聽完伸手接過?!岸嘀x……”聲音低沉。
整個祭壇被一層淡金的陣法籠罩著,就好似手術室推上門了一般,回不了頭了。
封情欲,第一步便是把七情抽作絲,絲線蛛網(wǎng)般展開,里頭混雜著一個人所有的秘密和故事。而虞聽晚此刻便像是一個旁觀者,冷漠地看著它們在飛速急閃。
那些本該令她動容的,父親提著盒飯等她,母親角落里悄悄數(shù)錢,老師課后單獨的開導,同學們有意無意投來的同情,司語遞來的筆記本,殺死師尊時他惡毒的詛咒,血腥上位時外界的質疑……
那些或喜或悲或令人發(fā)怒的,一切,此刻已經從她身上剝離,大剌剌攤開,繪本一樣翻動著。
虞聽晚靜默無言,等著祭靈將那段承載著“愛”的情絲挑出再凍結……她伸手摸了摸臉,兩道淚痕,從此,七情少了“愛”。
虞聽晚已經三天沒影了,宗門上下也沒人敢多問。
清晨,螢燼捧著山茶候在殿外:“弟子采到…”
“扔了?!钡铋T緊閉,“本座最討厭花。”
仙池邊,嬌艷欲滴的山茶已經被瑩燼捻地不成原型了,少女抹了抹眼淚,將花瓣撒向平靜無波的池面,她轉身離去,只留池面上蕩起層層漣漪。
(小劇場)
司語終于是點開了聞汐還躺在ICU時被修改的部分,她想搞清楚:她的老同學是怎么瘋魔了的。
雙擊打開,第一章:
暴雨澆透青石階,十五歲的虞聽晚跪在戒律堂前。
“技不如人還有臉哭?”面容蒼老的師尊站在檐下,連鞋底都是干燥的。
“不服?哼,你是覺得那幾個人合手打傷你很卑鄙下流吧。本座就是告訴你了,要么整死他們,要么被他們整死。這……就是修真界!”
……
司語猛地合上電腦,她只覺得這段文字壓著她喘不過氣來?!霸瓉砟敲丛缇汀彼菊Z指腹貼上冰涼的電腦。
窗外的天亮了幾分,文檔自動彈出新章節(jié),司語卻連打開看一眼的心思都提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