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霞光剛爬上東邊的山坳,林晚秋已經(jīng)踩著露水走進了院子。她圍裙上還沾著面粉,手里提著個豁了口的搪瓷桶,里面盛著剛熬好的漿糊。晨風卷著玉米葉子的清香撲在臉上,她深吸一口氣,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
院子里的木桌上,那臺蝴蝶牌縫紉機擦得锃亮,旁邊攤開著好幾塊舊布料。林晚秋放下漿糊桶,拿起鬃毛刷蘸了蘸,熟練地在一塊深藍色咔嘰布上刷出均勻的漿糊。漿糊的淀粉香混著布料的霉味,在晨光里散發(fā)出一種踏實的氣息。
“別急,張干部說了十點前到,現(xiàn)在才剛辰時?!标憫?zhàn)霆扛著半捆柴火從外面回來,看她時不時朝路口張望的樣子,把柴火靠在墻根下寬慰道。他早上特地去山里轉(zhuǎn)了圈,打了兩只野兔子,想著等布料來了,中午給她燉個兔子湯。
林晚秋抿著嘴笑,指尖在布料上抹平一個小褶皺:“我沒急,就是想著布料來了正好趁著日頭好裁剪?!痹捠沁@么說,手里刷漿糊的速度卻不自覺快了幾分。三十尺的確良,五套演出服,這可是打開局面的好機會。她甚至連每套衣服的樣式都想好了——兩套男款中山裝要改得收腰顯精神,三套女款連衣裙得用不同的領(lǐng)子樣式,最特別的那件準備做個小喇叭袖。
太陽慢慢升高,曬得石板地發(fā)燙。林晚秋把刷好漿糊的布料一一搭在晾衣繩上,藍的灰的土布像彩色的旗子在院子里飄。陸戰(zhàn)霆劈柴的斧頭聲停了又響,響了又停,最后他實在忍不住,把斧頭往木樁上一立:“我去供銷社看看,說不定布料送去那兒了?!?/p>
林晚秋點點頭,目光還是忍不住瞟向村口的方向。
陸戰(zhàn)霆再回來時,臉上的表情像被凍住的面團。他跨進院門就把扁擔往地上一摔,震得地上的塵土都跳起來:“那些龜孫在供銷社嚼舌根!說你搞投機倒把被查了!”
林晚秋手里的剪刀“當啷”掉在布料上。她彎腰去撿,指尖卻發(fā)起抖:“布料呢?張干部沒送布料來?”
“供銷社的說根本沒見過什么布料!”陸戰(zhàn)霆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氣得胸膛直鼓,“還說王強一早就在大隊部咋呼,說你不知天高地厚想拿資本主義尾巴當新苗,現(xiàn)在被縣里盯上了!”
林晚秋捏著剪刀站起來,走到院子中央望著路口。太陽都快爬到頭頂了,那條黃土路上連個自行車影子都沒有。她深吸一口氣,把剪刀放在縫紉機上:“不行,現(xiàn)有的布根本不夠。”她昨晚就仔細算過,家里攢的舊布料零零碎碎加起來才十五尺,做五套演出服至少還差一半。
陸戰(zhàn)霆“嚯”地站起來,抓起墻邊的扁擔:“我去找張建國!他自己說的要送布來!”
“別去!”林晚秋拉住他的胳膊,掌心被扁擔硌得生疼,“現(xiàn)在去找他,倒像是我們理虧了?!彼酪吕K上那些灰撲撲的布料,忽然想起前世在商場遇到的供貨危機,那時候她也是這樣急得滿嘴燎泡,最后硬生生找出了出路。
陸戰(zhàn)霆的肩膀還在氣鼓鼓地起伏,粗糙的大手反過來包住她的手:“那怎么辦?眼看著時間要到了。”他知道這對晚秋多重要,這幾天她晚上都在煤油燈下畫樣子,手指被針扎了好幾個小孔。
林晚秋咬著下唇想了會兒,眼睛忽然亮起來:“我們?nèi)ブ帱c問問!”
知青點在村子最東頭,幾排土坯房孤零零地杵在坡上。林晚秋和陸戰(zhàn)霆走到院門口時,正看見幾個知青端著搪瓷碗蹲在地上吃飯。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男知青看見他們,筷子頓了頓,推了推旁邊梳著辮子的女知青。
“晚秋姐?”女知青站起來,手里還捏著半個玉米面窩頭,“你們咋來了?”她是去年來的知青,叫蘇曉梅,上個月還找林晚秋請教過怎么腌蘿卜干。
林晚秋勉強笑了笑:“想問你們有沒有多余的布票,我們有急用?!?/p>
蘇曉梅的臉一下子為難起來:“布票我們都是省著用的……”話音未落,旁邊的男知青突然咳嗽了兩聲,給她使了個眼色。
陸戰(zhàn)霆看在眼里,粗聲粗氣地開口:“我們可以用糧票換,一斤糧票換一尺布票,怎么樣?”這年頭糧票金貴,這個比價已經(jīng)很劃算了。
蹲在地上的知青們都抬起頭,互相看了看。一個矮個子女知青小聲說:“我還有三尺……”另一個男知青也跟著說:“我有兩尺……”
蘇曉梅咬了咬嘴唇,從口袋里掏出一疊布票數(shù)了數(shù):“我這兒有五尺,是下個月準備做襯衫的?!?/p>
林晚秋的心一下子熱起來,眼眶有點發(fā)潮:“太謝謝你們了!糧票我馬上回家拿給你們!”
“不用急著給糧票?!贝餮坨R的男知青突然開口,推了推眼鏡,“我們相信晚秋姐。”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補充道,“聽說有人故意散布謠言,晚秋姐別往心里去?!?/p>
林晚秋心里一動,想問什么,卻見蘇曉梅偷偷朝她搖了搖頭。陸戰(zhàn)霆已經(jīng)數(shù)好了布票,一共十三尺,加上家里原有的舊布料,還差的不多了。
往家走的路上,林晚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那些知青好像知道什么,又不敢明說?!?/p>
陸戰(zhàn)霆把布票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拍了拍:“管他呢,先湊夠布料再說。還差多少?我再去問問東頭的老王家?!?/p>
“還得七尺。”林晚秋掰著指頭算,心里盤算著哪些款式可以簡化用料。
兩人剛走到村口,就看見王強領(lǐng)著幾個村民堵在路中間。王強叉著腰,腳下踩著塊玉米餅子,油乎乎的手朝他們一指:“喲,這不是去投機倒把的嗎?咋垂頭喪氣回來了?”
旁邊的柳紅梅穿著那件藍色的確良,故意挺了挺胸脯:“王強哥,我就說有些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縣上干部怎么會看上她那破手藝?!?/p>
陸戰(zhàn)霆的火氣“噌”地就上來了,伸手就去扯扁擔:“你再說一遍!”
“我說錯了?”王強往后退了一步,躲到兩個壯漢后面,聲音卻更囂張了,“全村都知道你媳婦想搞資本主義!治保主任都去公社反映情況了,等著被批斗吧!”
林晚秋拉住陸戰(zhàn)霆的胳膊,手指都掐進他的肉里。她看著王強那張得意的臉,忽然笑了:“王強,你這么關(guān)心我,是不是羨慕我接到了縣上的活兒?”她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掃過周圍看熱鬧的村民,“我實話告訴大家,縣工業(yè)局張干部確實讓我做演出服,布料之所以沒到,是因為路上耽誤了。不信的話,大家明天來看,后天保證能穿上新衣服去縣里演出!”
村民們竊竊私語起來。有人覺得林晚秋在說大話,也有人想起她上次做的襯衫確實比供銷社的好看。王強的臉色變了變,還想說什么,卻被陸戰(zhàn)霆的眼神嚇得把話咽了回去。
回到家,林晚秋把換來的布票小心翼翼地鋪在桌上。陸戰(zhàn)霆蹲在地上,用石頭在泥地上算著:“家里舊布十五尺,換來十三尺,一共二十八尺,還差兩尺……”
“夠了?!绷滞砬锬闷鹨粔K灰色卡其布,“這套男裝可以做短款,能省兩尺布?!彼D了頓,拿起剪刀,“現(xiàn)在開始裁,爭取今晚做出兩套!”
太陽落山的時候,院子里的燈亮了起來。陸戰(zhàn)霆把煤油燈擰到最亮,橘黃色的光灑在林晚秋專注的臉上。她低著頭踩縫紉機,踏板發(fā)出規(guī)律的“咔嗒”聲,像一首催人入眠的歌謠。陸戰(zhàn)霆坐在旁邊,手里拿著針線,笨拙地幫她鎖著扣眼。
“戰(zhàn)霆,你看這里是不是太寬了?”林晚秋舉起剛做好的衣領(lǐng),眉頭微微皺著。
陸戰(zhàn)霆湊過去,鼻尖差點碰到布料:“不寬,正好。你做的都好看?!彼f得一本正經(jīng),逗得林晚秋噗嗤笑了出來。燈光下,她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像星星。陸戰(zhàn)霆看著看著,心里就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洋洋的。
忽然,院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陸戰(zhàn)霆警惕地站起來:“這么晚了誰會來?”
林晚秋停下手里的活兒,側(cè)耳聽了聽:“好像是……小孩子的聲音?”
陸戰(zhàn)霆走到門口,猛地拉開門。月光下,一個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進來,一頭栽在陸戰(zhàn)霆懷里。陸戰(zhàn)霆低頭一看,是村里那個沒人管的小可憐陳默,手里還緊緊攥著個布包。
“陳默?你怎么來了?”林晚秋趕緊跑過去,看到孩子凍得發(fā)紫的小臉,心里一揪。
陳默抬起頭,大眼睛里含著淚,把手里的布包往林晚秋懷里塞:“姐姐……給……”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跑,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林晚秋愣了愣,打開那個用舊報紙包著的布包。里面是一疊嶄新的布票,整整五尺!布票下面還壓著一張小紙條,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謝謝姐姐給的餅子,這個給姐姐做衣服?!?/p>
林晚秋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她想起前幾天陳默餓暈在路邊,她給了他兩個玉米面餅子。沒想到這孩子竟然記在心里,還把這么珍貴的布票送給她。
“這孩子……”陸戰(zhàn)霆也看得眼眶發(fā)熱,轉(zhuǎn)身就想去追,“我把他找回來!”
“別去了?!绷滞砬锢∷巡计毙⌒囊硪淼厥蘸?,“讓他去吧。等明天,我們給他送點吃的?!彼皖^看著桌上的布料,心里忽然充滿了力量。雖然困難重重,但總有像知青們、像陳默這樣的好心人在默默幫助她。
陸戰(zhàn)霆重新坐下,拿起針線,忽然開口:“晚秋,不管以后怎么樣,我都會陪著你?!彼f得很慢,卻字字千鈞。
林晚秋抬起頭,撞進他溫柔的目光里。煤油燈的光暈在他臉上跳動,把他粗糙的輪廓都柔化了。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他也是這樣,扛著野豬站在河邊,眼神卻意外地溫柔。
“嗯。”林晚秋輕輕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xù)踩縫紉機。踏板的“咔嗒”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編織著一個溫暖而充滿希望的夢。
第二天一早,林晚秋和陸戰(zhàn)霆剛把做好的兩套演出服晾起來,就看見張建國騎著自行車匆匆趕來。他滿頭大汗地跳下車,手里還提著個大包袱:“晚秋同志,實在對不起,路上出了點意外,布料送晚了!”
林晚秋和陸戰(zhàn)霆對視一眼,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張建國打開包袱,里面是嶄新的確良,藍的、灰的、粉的,足有三十尺!
“張干部,你可來了!”陸戰(zhàn)霆接過布料,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fā)抖。
張建國擦了擦汗,目光落在晾衣繩上的演出服上,眼睛倏地亮了:“這就是你做的衣服?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他拿起那件灰色中山裝,翻看著領(lǐng)子上的針腳,連連點頭,“晚秋同志,你的手藝真是沒得說!”
林晚秋心里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笑著說:“張干部過獎了,我們一定會按時完成任務(wù)?!?/p>
張建國又跟他們說了些演出服的細節(jié)要求,忽然壓低聲音:“這次布料送晚了,其實是有人在公社告狀,說你們搞資本主義。我去解釋了半天才把事情說清楚?!?/p>
林晚秋和陸戰(zhàn)霆對視一眼,都明白了是誰在背后搞鬼。陸戰(zhàn)霆氣得拳頭都攥緊了:“又是王強那個狗東西!”
張建國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生氣,清者自清。只要你們把演出服做好,就是最好的證明?!彼D了頓,又說,“對了,縣領(lǐng)導聽說你們有新穎的服裝樣式,很感興趣。等文藝匯演結(jié)束,說不定還有更大的機會呢!”
林晚秋心里一動,更大的機會?難道是……她不敢多想,但心里已經(jīng)充滿了期待。
送走張建國,林晚秋看著院子里五顏六色的確良布料,心里樂開了花。陸戰(zhàn)霆走到她身邊,撓了撓頭:“晚秋,你說……我們是不是真的要發(fā)了?”
林晚秋轉(zhuǎn)過身,看著他憨厚的樣子,忍不住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是呀,我們要發(fā)了!”
陸戰(zhàn)霆的臉“騰”地紅了,像熟透的蘋果。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林晚秋看著他的傻樣,笑得更開心了。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仿佛連空氣里都充滿了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