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細碎的光影飲盡了最后一滴云墨酒,終究會被吞沒于黝黑的云團深處,翻騰的朵朵烏云飛旋著撲向溪城中心,包圍住中心廣場密密麻麻的人潮,露天演出的大棚緊急拆卸,洶涌的人海逐漸退卻,退到最后,只余道孤零零的剪影。
林予渡佇立于天邊的壓抑中,手中松握著一本厚得有手臂寬的沉重書本,書脊雕做的蝴蝶蔫頭耷腦地垂著觸角,書頁飄飛在初秋的大風中搖曳,如一只只紙船般奮力飛向遠方。
街邊賣白菜的大嬸忙碌于收攤的苦澀余味,無暇顧及灰意中的陰影,嘟囔著抱怨傾盆將至的暴雨:“總是這樣,一天到晚,下雨讓我的生活還怎么過,每天都?!彼脑捳Z驀然打斷,“哎,小渡,回來啦,來阿姨這坐坐?!?/p>
“不了,抱歉?!绷钟瓒深^都不抬地應(yīng)答了一句,隨著在旋著枯葉的小巷中。走上了歸家的路。
什么熱情招待,什么親切呼喚。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背后似有似無的呢喃不經(jīng)意間飄過耳畔,微弱卻如雷鳴般炸響:“我可聽說啊,小渡這孩子,當初和人家江寒蒔可是一中雙星,可結(jié)果呢,人家進了科技大學,這孩子可就?!?/p>
“科技大學?這么頂尖的一流大學,果真是個聰明姑娘?!?/p>
“話也不能這么說,小渡她當年可不就是跟人家一個水平線?”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嘛。”大嬸的臉上洋溢著挖苦與嘲諷,緊緊盯著林予渡遠去的背影。
再努力也沒有用了,一流大學的名額早已分發(fā)殆盡。
“媽,你怎么能這么說?當初誰信誓旦旦地打保證,說一定看好予渡。又是誰每天為了讓予渡父母幫我和妹妹找老師,每次給菜價打五折賣出去,還當時每天鼓勵她的又是誰?”
“淑婉,你可是個高一學生,正是資源缺乏的時候,媽媽幫你請教學姐,也是為了你好啊?!贝髬鹑粲兴嫉嘏牧伺乃臼缤駟伪〉募绨?。輕笑著補充了一句,“又瘦了吧,媽媽給你買好吃的,今晚上好好補補。”
大嬸走了,司淑婉怔怔地呆立在廣場上,不知何時,林予渡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道路盡頭。
予渡她,真的沒有希望了嗎?這是她第一次在心底發(fā)出無聲的吶喊,也是第一次,她動搖了往昔時光的堅定決心。
林予渡情不自禁的地奔馳于大街小巷,滂沱驟雨絲毫不留下緩沖的余地,心中的郁悶與不快姿意地發(fā)泄得淋漓盡致,急風驟雨瘋狂地沖刷著街邊的玻璃窗,窗戶刷得在銀絲中锃亮。雨滴懸成細絲,在墻角串成了一條珍珠,倒映著遠方的天空,花園中的草海貪婪的吸收吞吐著碩大的雨珠,嬌嫩的三瓣花淋得透濕,含苞待放的菊羞澀于雨簾之翼下,突兀的向幽光中海底浮現(xiàn)的古城遺跡,雄渾而單調(diào)凋零,荒無人煙。
“為什么,為什么,僅僅是一次失敗,就要否定我,就要視我為棄之即去的空氣,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滿腹的冤屈化為一腔怒火,愈燃愈急,愈急愈烈,化為雨中無助的呼喊。
內(nèi)心,淹沒著絕望與失望的汪洋大海。
手中的書,無力的從指尖滑落,陷入一團泥濘之中。
白皙的書頁浸得墨色般沾滿了支離破碎的泥點,封脊上的蝴蝶雙翅充斥著污水,無端的憶起黑洞,想必,這蝴蝶也如身處黑洞之中,急于掙脫卻倍感無力,周圍是無邊的暗夜,擴散為足以容納萬物的空洞,沒有一點光,沒有一絲希望,只有無休止的墜落,墜落。
腦中竟涌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古怪想法,去找朋友吧,或許暢聊會阻隔來自外界的壓力,又或許,一切都徒勞無果。
思索許久,終融為一場苦笑,笑著笑著,又驟然憶起她,可能已經(jīng)沒有朋友了。
眼淚不爭氣地流淌地,在臉頰上橫流,終有一天,淚會在陽光中干涸,可心底的一抹憂傷與倦怠所凝成的空洞,又哪里是能輕易填補的,竟又在心中構(gòu)想出一幅畫面,心中的沉重如雪山上皚皚的,千年不化的凍雪,心底留下深深的刻痕,如圓珠筆的肆意涂鴉,隨性輕松,但始終無法徹底消除。
思緒,又飄回了那個金色的從前。
那是個遍布鮮花的歡笑的童年,那是個與摯友共度一年初夏的青春,那是個笑望著親友們投來飽含憧憬目光的時間,那是個她將傾盡一生回憶卻可望而不可即的從前。
她至今仍記得,在秋日午后的陽光中,翩翩而來的朋友。
其實,她們的第一次對話的背景,并不美好。
上節(jié)是英語測試,正是中午日光最烈之時,也是她極易犯困的時節(jié),腦海中不禁又浮現(xiàn)出尷尬的畫面,自己手中的鋼筆如水珠般滾落,摔到光滑的瓷磚地上,蕩起無盡的回聲。
老師噴火的目光,同學投來飽含同情的眼神,一盆冷水淋向全身,霎時間清醒過來。
那次對話,也是她開的頭。
“你,是新來的?”
“父母工作搬到這里,我自然得跟著來呀?!迸⑿Φ孟衲柟獾目ā!澳憧墒俏矣錾系牡谝粋€同學哦?!?/p>
“那你叫什么名字?”話一出口,林予渡一驚,她一直默默無聞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一旁,空閑時只有影子陪著她,放在之前,她絕不會主動去詢問一個陌生同學的名字。
但她是一個友善的人,潛意識里,林予渡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可以相信她,可以放心地把所有秘密傾囊相授。
“余簌哦,”女孩思索一陣,又急忙貼心地補了一句,“我是說,我叫余簌?!?/p>
“我,你可以叫我林予渡?!彼行┚o張,又有些莫名的急切,“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p>
“挺好的啊,這是個很好聽的名字?!?/p>
“真的?"
“當然是真的啦,多好的寓意啊,予象征著給予,你的父母肯定是想讓你做個樂觀,有正能量的人?!?/p>
“可我現(xiàn)在不是?!?/p>
“不是又怎么樣,在我看來,你不比任何一個同學要差,重要的不是你有多優(yōu)秀,而是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真的,你知道嗎,我很確定,你是個有自己的想法,卻不敢表達的女孩子,相信自己,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想做什么,大膽去做,記住,我一定會支持你的。”
第二抹亮色閃耀于盛夏,閃耀于友誼綻放的梢隙。
“簌,你說,這銀河,是自古就存在,還是后來才閃現(xiàn)在人們眼中?!绷钟瓒砷e散地倚在欄桿上,笑望著溫余簌。
從半年前開始,余簌便醞釀著一個假日度假的計劃,林予渡早有耳聞,卻無論如何也未曾料想,余簌會帶她前往無數(shù)觀星人魂牽夢繞的彗星勝地,聞名遐邇的穹島。
“其實,銀河或許真的就自古存在,只不過,古時候它現(xiàn)身于神話傳說中,當今將美麗的面紗現(xiàn)于天文望遠鏡中罷了,更多的時候,它寄托著友誼,每逢夏夜,銀河灑落蒼穹,映亮萬千天地,也會照耀著每個望星人的眸光,而每一名望星人都會有朋友,有親人,他們把美好與愿望寄托于銀河之中,不也?!?/p>
她促然住口。
林予渡轉(zhuǎn)過身,澄澈的眼眸望著余簌。
“看啊,快看,渡,這才是最值得一看的?!庇囿穆曇艏拥仡澏叮讣庖蛴昧Χl(fā)白,瞳孔中映射著星光在無盡涌動,那一瞬間,林予渡恍然覺得,天空中一顆星子,在柔和的光暈下融化了冰凍的積雪。
流星,是流星雨。
顆顆銀線劃過天際,清冷的光輝掃過黑紗,輕紗似的薄云掠過光點。夜空中灑下了粒粒煙塵,流星呼嘯地燃燒著,在絢麗的光華中釋放著光和能,拉出一道銀鏈,點燃了萬點星光。
那一夜的星空,被夢想揮灑,被光芒映亮,被希望牽曳。
人生真好,一道光閃過林予渡的思緒。
大雪紛飛的下午,空中飄散著稀碎的團粒,溢出了支離破碎之感,灰白的天籠著迷蒙的霧,朦朧的光暈穿插于街邊的路燈柱,玻璃上早已涂滿了雪,風吹過,雪線洋洋灑灑地流淌消融,流出永不會凝固的淚。
林予渡頂著冬日的寒風,穿梭于稀疏的街邊小道,目光發(fā)直的她,心中如這大雪天般,再次被寒冰用千年不化的凍層冰封。
步入暖融融的咖啡店,柔和的光線撲面而來,瞳孔因強光急劇收縮,她手忙腳亂地揮手遮擋強光,試圖躲避箭般凌厲的燈光。
在指尖的縫隙,她瞥見了余簌。
她如以往那般,靜默于角落一旁,手中握著一杯加熱的奶茶,茶中爍爍的珍珠卻失去了以前圓潤可愛的????模樣,竟像陰影般將她困在內(nèi)心的迷霧中。
望著林予渡腳步匆匆的奔來,余簌罕見的面無表情的瓜子臉扯出一絲苦澀至極的笑意。
“對不起,渡?!彼龗暝f出了那個艱難的詞,“流星好像,真的沒有用了?!?/p>
說完,她無言地低下頭,只是為了掩藏眼角止不住的淚水,在光線的照射下,淚水倒映著一顆憂傷的心。
她的右手,發(fā)緊地握著一張病情診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