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又過了兩夜。

依舊是深沉如墨的夜色。書房內(nèi)，沉水香的氣息重新占據(jù)了主導，溫和地驅(qū)散著屬于夜晚的寒涼。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棋盤再次鋪開。黑白兩色的玉石棋子，在孤燈下閃爍著溫潤而冰冷的光澤。

楊通幽坐在我對面。深青色的道常服襯得他面容更加清俊，卻也更加蒼白。他執(zhí)黑，我執(zhí)白。棋局已入中盤，雙方糾纏得極其緊密，每一處邊角都暗藏殺機，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他落下一枚黑子，封住我一條大龍的出路，動作依舊沉穩(wěn)，只是指尖的冰涼透過玉石傳遞過來?！案事兜钔ㄍ^星臺的路徑，我已確認了三遍?！彼穆曇魤旱脴O低，如同耳語，在寂靜的書房里卻異常清晰，“龍武軍右衛(wèi)那一班次的輪值校尉，是當年受過阿姐恩惠的舊人，屆時會‘恰好’被調(diào)去處理別處的一場小騷亂?！?/p>

我拈起一枚白子，并未立刻落下，指尖感受著玉石的沁涼，目光在棋盤上看似無關緊要的一處角落逡巡?！靶◎}亂？”我微微挑眉，語氣帶著點玩味，“通幽，你這‘小騷亂’，動靜可別太大。壽宴在即，若是驚動了陛下，提前回了寢宮，或是調(diào)了更多高手近身護衛(wèi)，那可就……弄巧成拙了?！?我的話語聽起來像是在擔憂計劃的紕漏，又像是在……提醒他控制范圍。

楊通幽抬起眼，那雙幽深的眸子在燭光下如同寒潭，里面翻涌著冰冷的恨意，此刻卻多了一絲被質(zhì)疑的不耐：“我自有分寸。不過是一場走水，幾處無關緊要的庫房，燒些雜物罷了。足夠引開右衛(wèi)大半刻鐘。至于陛下身邊……” 他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亥時三刻，星斗最明之時，他會屏退左右，獨自登臺。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p>

“習慣……”我輕輕重復著，指尖的白子終于落下，點在一處看似松散、實則暗藏玄機的“劫材”之上。這一步落下，原本被黑棋困住的一條小龍，頓時生出了無限生機?！傲晳T，有時候也是最大的破綻。” 我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目光卻依舊專注在棋盤上，仿佛只是在評論棋局。

楊通幽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覺得我話中有話。他審視著棋盤，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我那步棋的妙處，瞬間化解了他精心布置的殺局。他沉默片刻，才拈起黑子，重新尋找突破口。

“上官婉兒那邊……”他忽然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她深夜找你，所為何事？” 他的目光并未離開棋盤，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我的指尖在棋盒邊緣輕輕劃過，發(fā)出細微的聲響，臉上依舊是那副專注棋局的神情，甚至還帶著點被對方妙招難住的苦惱。“那位上官舍人？”我漫不經(jīng)心地應道，語氣輕松得如同在談論天氣，“無非是探探口風罷了。靖安司近來事務繁雜，她擔心壽宴安保，想借我謝家在金吾衛(wèi)中的幾分薄面，行些方便。你也知道，她那人，向來雷厲風行，連拜訪都挑深夜?！?我輕描淡寫地將上官婉兒那驚天動地的“推舉”和“名單”，歸結為普通的公務協(xié)調(diào)。

“探口風？”楊通幽落下一子，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是否相信，“她倒是會挑時候?！?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此女心思深沉，手段狠辣，非等閑之輩。傾兄與她打交道，還需謹慎?！?他的提醒帶著一種屬于同盟者的關切，卻也透著一絲疏離的警惕。

“自然?！蔽椅⑽⒁恍Γ湎乱蛔?，巧妙地接應了剛才那條脫困的小龍，反而對楊通幽的一塊黑棋形成了反包圍之勢?！安贿^，再深沉的心思，在絕對的力量面前……” 我的指尖輕輕敲了敲一枚代表“斷點”的關鍵白子，語氣帶著點世家公子特有的、漫不經(jīng)心的傲然，“也不過是棋盤上的幾枚棋子罷了。該用則用，該舍……則舍。”

楊通幽聞言抬眸看了我一眼，那眸中暗流涌動。冰冷刻骨的恨意與清醒的“算計”交織，最終看向我的眼神竟帶了些溫柔的關切…？

…最好是我的錯覺。

燭火跳躍了一下，在我眼中投下明滅不定的光影。棋盤上的廝殺無聲，卻步步驚心。書房外，長安城的夜，依舊深沉而平靜，如同暴風雨來臨前最后的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