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被抬回謝府的那夜,整個府邸燈火通明,人仰馬翻。我親自將他安置在離我主院最近、也最為清幽安全的“松濤苑”。宮中最擅外傷的李太醫(yī)被連夜請來,仔細(xì)處理了那貫穿右肩的猙獰傷口。箭頭果然是無毒的玄鐵,但造成的撕裂傷和骨裂依舊觸目驚心。李太醫(yī)手法精湛,清理縫合,敷上最好的金瘡藥,又開了內(nèi)服調(diào)理的方子,臨走時仍憂心忡忡地叮囑:“狄少卿底子好,但此傷極重,傷及筋骨,需得靜養(yǎng)百日,切忌操勞動怒,否則恐留病根,右臂再難恢復(fù)如初?!?/p>
“百日……”狄仁杰躺在錦榻上,臉色因失血和劇痛而灰敗,唇色蒼白,聞言只是虛弱地扯了扯嘴角,那雙平素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層痛楚的陰翳,深處卻跳躍著不甘的火焰。他看向我,聲音嘶?。骸鞍A……案子……”
“案子有我?!蔽伊⒖探財嗨脑挘Z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坐在榻邊,親手接過侍女熬好的參湯,用玉勺舀起,吹涼,動作細(xì)致溫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送到他唇邊。“懷英,你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養(yǎng)傷。萬寶閣的現(xiàn)場我已加派重兵把守,王玄靜的尸體和那玉蟬,我已親自封存,無人能動。大理寺那邊,我會以鎮(zhèn)國大將軍的身份暫時接手此案,對外只說你遇襲重傷,需靜養(yǎng),細(xì)節(jié)一概不提?!?我的話語清晰有力,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安撫力量,同時也無形中劃下了界限——案子,現(xiàn)在是我的了。
狄仁杰看著我,眼神復(fù)雜。感激是有的,畢竟是我“救”了他。但那份洞悉世事的敏銳,讓他本能地捕捉到了這“保護(hù)”之下更深的東西——一種被隔離、被剝奪知情權(quán)的束縛感。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肩上傳來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終究還是順從地喝下了那勺參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從那一夜起,謝府“松濤苑”便成了狄仁杰的囚籠——一座由“關(guān)切”和“保護(hù)”精心構(gòu)筑的金絲牢籠。
我?guī)缀跬频袅怂胁槐匾膽?yīng)酬和公務(wù),將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松濤苑。每日清晨,我必親自去探望,看著他喝下太醫(yī)開的苦藥,細(xì)細(xì)詢問他夜間的疼痛和睡眠。我熟知他所有的偏好:藥湯要溫的,不能燙口;清粥要配一碟御賜的醬瓜,咸淡正好;看書時窗邊的光線要柔和,不能刺眼;午后小憩,要燃他最喜歡的、帶著松木清冽氣息的安神香。
“阿傾,你這里的廚子,做的清粥小菜,倒比我家里的還合我口味?!币蝗瘴绾?,狄仁杰靠在引枕上,看著小幾上精致的幾樣小菜,半是玩笑半是認(rèn)真地說。他臉色比前幾日好了些,但右肩依舊裹著厚厚的繃帶,被特制的支架固定著,動彈不得,只能由侍女小心地用左手進(jìn)食。
我正坐在窗邊的書案旁,翻閱著幾份無關(guān)緊要的公文,聞言抬起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得意笑容:“那是自然。懷英兄在我府上養(yǎng)傷,豈能怠慢。我特意讓廚房按你幼時的口味調(diào)整的,連那醬瓜,都是從宮里新討來的貢品。” 我放下公文,走到榻邊,極其自然地拿起一塊干凈的帕子,替他擦了擦唇角不小心沾上的一點粥漬。動作輕柔熟稔,帶著一種刻意的親昵。
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他溫?zé)岬拇浇?,狄仁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我。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感激或虛弱,而是帶著一種深沉的、仿佛要將我看穿的審視。他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我,琥珀色的眸子里映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天光,也映著我此刻溫柔含笑的倒影。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侍女識趣地垂首退到一旁。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臉上的笑容不變,關(guān)切地問,仿佛對他的審視毫無所覺。心卻微微一沉。他太敏銳了。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時間久了,本身就是一種破綻。
“……沒什么?!钡胰式茏罱K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緒?!爸皇怯X得……阿傾你待我,實在太好?!?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你我之間,何須說這些?”我輕輕拍了拍他未受傷的左臂,語氣真摯,“安心養(yǎng)著便是。”
然而,當(dāng)夜幕降臨,謝府歸于沉寂,松濤苑的燈火熄滅,屬于我的另一重身份才開始真正活動。
書房內(nèi),沉水香的氣息掩蓋了一切。巨大的宮城輿圖再次鋪開,朱砂標(biāo)記的路徑在燭光下如同蜿蜒的血痕。亥時三刻的滴漏聲,仿佛在無聲地敲打著神經(jīng)。
楊通幽依舊在深夜悄然來訪。褪去國師的紫袍,深青色的道常服讓他顯得更加清瘦蒼白,如同月下的幽魂。他落子的動作依舊沉穩(wěn),只是那雙幽深的眼眸里,翻涌的恨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冰冷刺骨,如同淬了萬年寒冰的毒針。
“王玄靜死了?!蔽衣湎乱幻栋鬃樱曇羝降瓱o波,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小事,“死得很‘精彩’。狄仁杰重傷,右肩貫穿,百日之內(nèi)無法握刀執(zhí)筆。”
楊通幽執(zhí)黑子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在燭光下泛著玉石般的冷白光澤。他抬起眼,幽深的眸子看向我,里面沒有驚訝,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了然和……贊許?“哦?倒是省了我一番手腳?!彼穆曇舻统辽硢?,如同砂紙磨過枯骨,“懷英那孩子……可惜了。不過,擋路者,終須清除?!?他落下一子,精準(zhǔn)地截斷了我一條小龍的退路,殺氣凜然?!拔仔M厭勝的引子已經(jīng)埋下,玉蟬現(xiàn)世,恐慌的種子會在合適的時機(jī)發(fā)芽。萬寶閣的案子,大理寺群龍無首,已成懸案亂麻。狄仁杰……在你謝府‘保護(hù)’下,很安全?!?他特意加重了“保護(hù)”二字,帶著冰冷的譏誚。
“懷英在我這里,自然安全。”我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同樣冰冷,“只是,楊國師,那‘星隕之劫’,你確保萬無一失?迦樓羅香、硫磺、朱砂……還有那玉蟬上的符文……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刻意將話題引向更深的黑暗,試圖從他口中套出那“巫蠱”的真相。
楊通幽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他拈起一枚黑子,并未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點在輿圖上甘露殿通往觀星臺路徑旁的一處不起眼的偏殿?!昂r三刻,星斗最明之時,陛下會屏退左右,獨登觀星臺。龍武軍右衛(wèi)的缺口已留好。至于我做什么……” 他抬起眼,幽深的眼底翻涌著瘋狂而冰冷的漩渦,“傾兄,你只需要知道,那夜之后,李隆基會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最慘痛的代價。我阿姐的怨,要用他的血和……魂,來償!”
他話語中透出的陰森和瘋狂,讓我脊背發(fā)寒。血和魂?他果然不止要李隆基的命。那玉蟬,那巫蠱……他要的是更加恐怖的東西。
天寶十五載的記憶又控制不住地翻涌上來,我靜靜地看著楊通幽垂眸落子,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接下來的日子,在松濤苑的“溫情”與書房內(nèi)的“冰冷”之間反復(fù)切換。我如同戴著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具,游走在光明與黑暗的邊緣。白日里,我是那個對摯友關(guān)懷備至、體貼入微的謝傾。我為他讀新出的詩文,陪他下棋,甚至在他煩躁時,親自為他撫琴解悶。指尖流淌出的琴音清越悠揚,帶著世家公子的風(fēng)雅,掩蓋著心底的算計。
狄仁杰的傷在太醫(yī)的精心調(diào)理和謝府不計成本的藥材滋養(yǎng)下,恢復(fù)得很快。半個月過去,那貫穿的傷口已然結(jié)痂,骨裂也在愈合,右臂雖然依舊無力,但已能輕微活動。他臉上的血色漸漸恢復(fù),那雙眼睛,也隨著身體的康復(fù),重新變得銳利、清明,甚至……更加深邃難測。
他很少再主動問起案子,只是偶爾在我讀報朝廷邸抄時,會不動聲色地詢問一兩句無關(guān)緊要的動向。但我能感覺到,他平靜的表面下,思緒如同暗流般洶涌。他在觀察,在思考,在拼湊著那些散落的、被我刻意模糊的碎片。尤其是,每當(dāng)我靠近他,為他整理被褥、遞送湯藥時,他那看似隨意掠過我手腕、肩頸的目光,都帶著一種無聲的、穿透性的審視。
一種無聲的張力,在松濤苑日益溫暖的春日氣息中,悄然累積,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悶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