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池水如同萬千細針，瞬間刺透肌膚，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直抵骨髓，幾乎要凍結血液。曲江池的夜水，遠比想象中更冷、更沉。

我運轉內力，周身經(jīng)脈中暖流奔騰，驅散著侵蝕的寒意。腰間的弦月玉佩在黑暗中透出微弱的、溫潤的瑩光，如同沉入深海的孤星，是我在這混沌水底唯一的錨點。借著這微光，展開掌心緊握的薄皮卷。

楊通幽推演的方位圖繁復如星軌，標注著暗流、礁石，以及最終的目標——那處深藏于水脈交錯之下的天然“寒玉渦”。水壓隨著下潛不斷增強，耳膜嗡嗡作響。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寂靜，唯有水流滑過身體的觸感，和自身沉穩(wěn)的心跳聲。

護他周全？ 一個冷靜的聲音在心底響起，與刺骨的寒意格格不入。是，但不僅僅如此。

水流拂過面頰，帶來一絲奇異的滑膩感，仿佛有無數(shù)冰冷的絲線試圖纏繞。楊通幽的絕望與瘋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的，除了那份沉重的誓約，還有更深沉的、蟄伏已久的野望。

李隆基…開元盛世的光環(huán)早已黯淡。安史之亂后的猜忌、倦怠，對楊玉環(huán)的追思成癡，對朝堂的掌控力日漸衰微。朝中陳郡謝氏門生故舊遍布，軍中威望…自我平定淮西之亂后，更是如日中天。這李唐江山，早已是金玉其外。

楊通幽的“移星換斗”，是復仇的瘋狂之火，卻也是…攪動這潭死水的驚雷。他若成功，時空逆轉，玉環(huán)復生，李隆基的皇權根基將徹底崩塌，正是我謝氏取而代之的絕佳良機！他若失敗…這滔天邪陣的反噬，也足以重創(chuàng)皇權，動搖國本！屆時，以“撥亂反正”之名，行鼎革之事，順理成章。

這盤棋，楊通幽是執(zhí)子人，我又何嘗不是那隔岸觀火、伺機而動的弈者？ 嘴角在冰冷的水中勾起一絲無人可見的弧度。護他，是踐諾；助他，亦是…借他這把最鋒利的刀。

前方水流驟然變得湍急混亂，黑暗中隱隱傳來低沉的嗚咽聲，仿佛來自九幽的嘆息。皮卷上標注的險地到了。一片嶙峋的黑色礁石群如同巨獸的獠牙，交錯林立，其間暗流洶涌，形成無數(shù)致命的漩渦。更令人心悸的是，那混亂的水流中，夾雜著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如同墨汁般暈染開的黑色邪氣。正是王玄靜怨魂逸散的力量，干擾著水脈，也阻擋著去路。

“鎮(zhèn)海印…” 心中默念家傳秘法口訣，丹田內力如同江河奔涌，匯聚于雙手。指尖在水中劃動，不再受水流阻礙，反而牽引著四周的水元之力，凝結成一道道肉眼可見的、流轉著湛藍光華的符文。符文所過之處，狂暴的暗流如同被無形巨手撫平，變得溫順有序。那試圖侵蝕纏繞的墨色邪氣，碰觸到湛藍符文，如同冰雪遇陽，發(fā)出滋滋輕響，迅速消融退散。

以力破巧，以正驅邪。謝氏“鎮(zhèn)海印”，控水為用，此刻正是這混亂水脈的克星。我如同劈波斬浪的巨艦，在符文開辟的通道中穿行，視那險惡礁石與怨魂邪氣如無物。

終于，穿過最后一道狂暴的漩渦屏障，眼前豁然開朗。

沒有想象中的巨大洞穴。只有水底一片異常平坦的、泛著柔和月白色微光的巨大玉石平臺。平臺中央，是一個緩緩旋轉的、直徑丈許的渦眼。渦眼并非吞噬一切的黑洞，而是散發(fā)出一種純凈到極致的寒意，水流靠近便凝結成細碎的冰晶，又被渦流輕柔地帶走，形成一圈如夢似幻的冰晶光帶。正是天然形成的“寒玉渦”！

此地水元之力精純磅礴，寒意凜冽，足以鎮(zhèn)壓那“引辰玨”中的狂暴邪魄。就是這里了。

時間緊迫。我懸浮于寒玉渦邊緣，雙手結印速度陡然加快。體內雄渾內力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混合著指尖滲出的幾滴精血，在虛空中勾勒出一個龐大而繁復的立體法陣。湛藍色的符文不再是平面，而是層層疊疊，如同盛開的冰蓮，根須深深扎入寒玉渦眼，花瓣則舒展蔓延，覆蓋了整個平臺。

“陣基，成！” 心中低喝。最后一個符文落下，整個法陣嗡然一震，爆發(fā)出奪目的湛藍光華，瞬間照亮了這片幽深的水底世界！寒玉渦的旋轉似乎凝滯了一瞬，更加精純磅礴的寒力被引導出來，融入法陣之中。那純凈的寒意，連我都感到一絲心悸。

任務完成。我正欲上浮，一道強橫無匹的意念，裹挾著冰冷的殺意和混亂的怨毒，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撞向我的識海。

是王玄靜的殘魂！它竟一直潛伏在附近，伺機反撲。這臨死前的反噬，比之前強橫了數(shù)倍不止。

識海劇痛，眼前瞬間發(fā)黑。體內奔涌的內力為之一滯。就在這心神失守的剎那，一股更加龐大、更加邪異、仿佛源自九幽黃泉的冰冷力量，如同跗骨之蛆，順著尚未完全穩(wěn)固的陣基聯(lián)系，猛地反噬而來！是“引辰玨”的本源邪力。楊通幽在上面啟動了。

兩股力量，一內一外，一怨一邪，如同兩條毒龍，瘋狂撕扯著我的經(jīng)脈與識海！喉頭一甜，一絲鮮血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溢出，迅速在冰冷的池水中化開。

該死！低估了這邪陣的反噬！就在我強提內力，準備硬抗這內外交攻的劇痛時——

一道身影，如同劈開深水的利刃，帶著流霞般的光影，瞬間穿透層層水幕，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是楊通幽！

他依舊穿著那身深青錦袍，墨發(fā)在水中如海藻般散開，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流轉著星輝與邪異符文的光罩，隔絕了池水。他臉色蒼白如紙，顯然強行中斷部分陣法，潛入這深水承受著巨大壓力。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鎖定在我身上，帶著一種近乎焚心的焦灼。

沒有絲毫猶豫。他左手依舊緊握著那個烏木小盒（盒蓋已然打開，裂紋遍布的“引辰玨”正瘋狂震顫，邪光大盛），右手并指如劍，快如閃電般點向我的眉心。

指尖冰涼，帶著屬于他的、混合著星力與淡淡藥草的氣息。一點純粹而強大的靈識之力，如同溫潤的清泉，瞬間注入我劇痛的識海，強行驅散了王玄靜怨魂的沖擊。同時，他口中無聲念動玄奧咒文，那籠罩周身的光罩瞬間擴大，將我也包裹其中。

光罩隔絕了部分池水的重壓，更重要的是，隔絕了那順著陣基瘋狂反噬而來的本源邪力。壓力驟減。

“凝神，固守本源！” 他清冽的聲音，如同玉磬，直接在我識海中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在他的幫助下，我迅速穩(wěn)住翻騰的氣血和識海，雄渾內力再次奔涌，湛藍的“鎮(zhèn)海印”光芒大盛，徹底穩(wěn)固了陣基，將那反噬的邪力牢牢鎖在陣中。

危機暫解。

楊通幽緊鎖的眉頭終于微微松開，但臉色依舊蒼白得透明。他懸浮在我面前，距離極近，近得能看清他長睫上凝結的細小水珠，看清他眼底深處那尚未完全褪去的驚悸。

“你…” 他剛吐出一個字，聲音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目光落在我嘴角殘留的那抹殷紅上，眼神驟然一沉。

沒有絲毫預兆，

他忽然傾身向前，

冰冷的、帶著水汽的柔軟觸感，猝不及防地印在了我的唇角。

如同被最純粹的寒玉觸碰，又像是被細微的電流擊中。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凝固。水流在光罩外無聲涌動，唯有唇邊那一點冰涼而柔軟的觸感，真實得令人心悸。

一觸即分。

快得如同幻覺。

楊通幽已迅速退開半步，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唯有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耳根處一抹迅速蔓延開的、比晚霞更艷麗的緋紅，泄露了方才的舉動并非錯覺。

他別開臉，不再看我，目光投向那穩(wěn)固運轉的湛藍法陣，聲音恢復了國師的清冷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悄然融化：

“陣基已成，邪力已固。此間事了，速回望云亭。最終的‘移星換斗’…不容有失?！?他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奇異的、如同羽毛拂過心尖的輕顫，“方才…多謝?！?/p>

話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流影，向著水面疾射而去，緋紅的耳廓在湛藍水光和星輝符文的映照下，格外醒目。

我怔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唇角。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涼的、屬于他的氣息，以及…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心湖，被這猝不及防的“酬謝”，徹底攪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