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梟月白的身影融入氤氳水汽,連同那句冰冷的“討債”宣言,一同消失在屏風之后。浴池內(nèi)溫熱的池水,再也驅(qū)不散心口的寒意與空洞。那份被溫柔包裹著遞到眼前的誘惑,如同裹著蜜糖的毒刃,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無形的、卻深可見骨的傷痕。
債,終究是欠下了。以情為注,以心為抵。紅梟的“討債”,絕不會如他離去時那般平靜無聲。
然而,棋盤之上,落子無悔。當務之急,是將楊通幽從那靖安司的鎮(zhèn)邪間挪出來。紅梟最后的命令(解鏈、用藥)是契機,亦是險棋。趁著他情緒激蕩、靖安司上下尚未完全領(lǐng)會其意圖的當口,我以“奉旨督辦”、“逆犯需嚴加看管以防同黨劫獄”為由,動用了鎮(zhèn)國將軍的權(quán)限和謝府在禁軍中的影響力,在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視下,將依舊昏迷不醒、氣息微弱的楊通幽,光明正大地“轉(zhuǎn)移”到了謝府位于城西最僻靜處的一座別院。
別院名“枕溪”,臨水而建,林木幽深,守衛(wèi)森嚴,由謝氏最忠心的死士日夜輪守。這里,將是楊通幽暫時的避風港。延請的名醫(yī)流水般出入,珍貴的續(xù)命靈藥毫不吝惜地灌下。他眉心的紅印和皮膚下的暗金裂紋在頂尖的醫(yī)術(shù)和藥物作用下,暫時停止了擴散,衰敗的氣息也被強行吊住,卻依舊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那張清俊的臉龐瘦削得脫了形,在昏睡中也緊鎖著眉頭,仿佛沉淪在無邊無際的冰冷噩夢里。
看著他毫無生氣的模樣,腰間的弦月玉佩仿佛重逾千鈞。護他周全…這“周全”,如今只剩下這一線渺茫的生機。
朝堂之上,紫宸殿的驚魂未定。李隆基對我這“救駕功臣”的倚重與信賴達到了頂點,加封食邑,賜下無數(shù)珍寶,更是將追查逆黨、肅清朝綱的重任全權(quán)托付。我頂著“國之棟梁”、“忠臣典范”的光環(huán),在朝堂上侃侃而談,條分縷析,將矛頭巧妙地引向早已覆滅的“玄冥宗”余孽和可能存在的、對皇權(quán)心懷不滿的藩鎮(zhèn)勢力。楊通幽?他只是一個被邪術(shù)蠱惑、妄圖逆天改命的可憐蟲,是這場驚天陰謀的棋子,而非真正的執(zhí)棋人——至少,在呈給陛下的奏疏里,是如此定論。
上官婉兒稱病不朝,蟄伏于深宮。她冰冷的目光如同懸頂之劍,但暫時,她需要時間恢復催動“鳳凰金符”的損耗,也需要時間重新審視我這顆失控的棋子。狄仁杰因肩傷未愈,告假休養(yǎng),亦未出現(xiàn)在朝堂。他送來的“雪參玉露膏”藥效奇佳,敷在左手的凍傷處,帶來陣陣清涼,緩解了灼痛,卻也時刻提醒著我那份被撕裂的信任與情誼。
長安城的浮華,如同最堅韌的絲線,迅速縫合著那夜撕裂的傷口。歌舞升平,宴飲不絕。謝府依舊是門庭若市,車水馬龍。我依舊是那個風流蘊藉、文武雙絕的謝家玉郎。
與魏征在政事堂針砭時弊后,同去西市胡商新開的酒肆品嘗西域美酒,談笑間,我仍是那個對朝政“憂心忡忡”的忠臣。
受邀至靖安司新任參軍裴行儉府上賞鑒新得的吳道子真跡,面對那群年輕俊朗的靖安司兒郎半是敬畏半是傾慕的目光,我亦能含笑點評,風流意態(tài)不減分毫。
甚至,在陛下親自主持的、為安撫驚魂而設的曲江夜宴上,我還能與一眾宗室貴胄把酒言歡,即興賦詩一首,贏得滿堂喝彩。觥籌交錯間,我舉杯遙敬御座之上驚魂稍定的老皇帝,眼神誠摯,姿態(tài)恭謹。無人能窺見,那金樽玉液映照出的眼底深處,是深不見底的寒潭與算計。
這精心織就的浮華表象,如同最華美的錦緞,包裹著內(nèi)里早已腐朽的芯子,也包裹著我那顆在深淵邊緣步步為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