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薄霧,將謝府庭院染上一層柔和的淡金色。鳥鳴啁啾,帶著春日特有的生機。我端坐于書案后,面前攤開著兵部關于潼關布防的冗長條陳,朱筆懸停,墨跡卻在宣紙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那座被花木掩映的別院方向。
昨夜那聲微弱而茫然的“哥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至今未平。楊通幽……那個名字所承載的血海深仇與瘋狂執(zhí)念,仿佛隨著那場耗盡神魂的反噬一同消散了。留下的,是一個空白的、脆弱的、只認“兄長謝傾”的……弟弟。
“大將軍,”副將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謹慎的遲疑,“狄大人來訪,已至前廳?!?/p>
狄仁杰?這么早?我收斂心神,放下朱筆:“請?!?/p>
片刻后,狄仁杰的身影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他依舊是一身石青色常服,氣色比昨日似乎好了些,手中卻并未如往常般提著食盒,而是拿著一個古樸的紫檀木小匣。他步履從容地走進來,目光先是溫和地落在我臉上,隨即敏銳地捕捉到我眉宇間殘留的一絲疲憊,以及……那點難以掩飾的、不同尋常的心神不寧。
“阿傾,”他開口,聲音清朗如常,帶著熟稔的笑意,“昨夜送來的西域‘九轉(zhuǎn)還魂散’,可給那位……用上了?”他巧妙地避開了楊通幽的名字,語氣自然得仿佛只是在關心一位普通的傷患。
我點點頭,指了指別院方向:“用過了。氣息……平穩(wěn)了些?!?我斟酌著詞句,沒有提及那聲“哥哥”和楊通幽的劇變。
狄仁杰了然,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寬慰。他將手中的紫檀木匣放在書案上,輕輕打開。匣內(nèi)紅絨襯底上,靜靜臥著一支通體潤澤、隱隱流轉(zhuǎn)著溫潤光華的千年老參,參須完整,形態(tài)如龍,散發(fā)著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清氣。
“此物乃家父早年所得,一直秘藏。固本培元,最是滋養(yǎng)?!钡胰式軐⑾蛔油频轿颐媲?,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關切,“無論他用不用得上,你連日操勞,也該好好補補元氣?!?他的目光在我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里的深意不言而喻——他關心的,從來不止是別院里那位。
“懷英……” 我心頭一暖,喉頭微哽。這份心意,厚重得讓人難以承受。
“你我之間,不說這些?!钡胰式軘[擺手,打斷了我的話。他目光轉(zhuǎn)向書案上那堆卷宗,自然地拿起一份,隨意翻看,仿佛只是來串門閑聊,“兵部又在扯皮潼關的軍費了?這幫蠹蟲……” 他一邊看著,一邊極其自然地踱步,身形不著痕跡地向我這邊靠近。寬大的袍袖拂過書案邊緣,帶著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雨后青竹般的干凈氣息。
就在他的袍袖即將拂過我擱在案上的手背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帶著點遲疑的腳步聲。
“兄……長?”
一個嘶啞干澀、帶著濃濃睡意和懵懂依賴的聲音,怯生生地在門口響起。
我和狄仁杰同時轉(zhuǎn)頭。
只見楊通幽穿著寬大的素白中衣,赤著腳,正扶著門框,怯生生地探出半個身子。他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曾經(jīng)灰翳空洞的眸子,此刻卻如同被水洗過的琉璃,清澈得驚人,里面盛滿了初生小獸般的茫然、不安,以及對眼前唯一“熟悉”之人的全然的、不加掩飾的依賴。烏黑的長發(fā)有些凌亂地披散在肩頭,更襯得他身形單薄脆弱。他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仿佛狄仁杰這個陌生人根本不存在。
“通幽?你怎么出來了?”我立刻站起身,快步走過去。動作間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
“我……醒來……找不到兄長……”他看著我走近,眼神里的不安瞬間被一種找到依靠的安心取代,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絲委屈的軟糯。他下意識地朝我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衣袖尋求安全感。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我衣袖的瞬間,一道石青色的身影極其自然地向前一步,恰好隔在了我和楊通幽之間。
“小心地上涼。”狄仁杰的聲音溫和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他并未看楊通幽,目光依舊落在我臉上,仿佛剛才那一步只是純粹為了提醒。他極其自然地伸出手,卻不是去扶楊通幽,而是輕輕搭在了我的手臂上,指尖帶著安撫的力道,將我往他身側(cè)帶了帶,形成一個微妙的保護與隔離的姿態(tài)。
“阿傾,他身子還虛,不宜走動吹風?!钡胰式艿恼Z調(diào)依舊溫和,看著我的眼睛,眼神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青梅竹馬獨有的掌控感。那眼神分明在說:交給我,你別靠太近。
楊通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茫然地看著突然隔在中間的狄仁杰,清澈的眸子里瞬間涌上濃濃的困惑和一絲被“阻礙”的不悅。他微微蹙起秀氣的眉頭,目光在狄仁杰和我之間來回逡巡,仿佛在努力理解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穿著石青色衣服的“陌生人”是誰,為什么擋在他和兄長之間?
“壞人……” 他嘴唇翕動,極其小聲地、帶著點孩子氣的控訴嘟囔了一句,聲音含混不清。
狄仁杰的眉梢?guī)撞豢刹斓靥袅艘幌?,隨即恢復如常,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更加溫和無害的笑容。他仿佛沒聽見那聲嘟囔,只轉(zhuǎn)向楊通幽,聲音放得更加柔和,如同哄勸一個真正的孩童:“這位小兄弟,你身子尚未大好,地上寒氣重,赤腳易受涼。來人——” 他揚聲喚來侍立在廊下的阿默,“扶這位公子回房歇息,好生照看?!?/p>
阿默連忙上前,恭敬地想要攙扶楊通幽。
楊通幽卻猛地后退一步,躲開了阿默的手。他清澈的眸子死死盯著狄仁杰,里面那點懵懂的不悅迅速發(fā)酵,變成一種近乎小獸護食般的警惕和排斥。他不再看阿默,目光越過狄仁杰,固執(zhí)地、帶著濃烈委屈地落在我臉上,嘴唇緊緊抿著,無聲地傳遞著抗拒——他只認兄長!
氣氛瞬間有些凝滯。狄仁杰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眼神卻深了幾分,搭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微微收緊,帶著無聲的提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占有意味。他顯然沒料到這個失憶后的楊通幽,依賴心和獨占欲會如此強烈直白。
我夾在中間,感受著狄仁杰指尖傳來的溫熱力道和楊通幽那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委屈目光,心頭五味雜陳。一邊是自幼相伴、洞悉一切、以保護姿態(tài)介入的青梅竹馬;一邊是忘卻前塵、心智如同稚童、只認自己為唯一依靠的“弟弟”……這局面,比面對千軍萬馬更令人棘手。
“通幽,”我壓下紛亂的心緒,聲音放得格外溫和,帶著安撫,“聽話,先回房去。地上涼,兄長稍后就去看你,可好?” 我刻意加重了“兄長”二字,目光溫和而堅定地看著他。
聽到“兄長”的承諾,楊通幽眼中的警惕和排斥才稍稍褪去一些。他看看我,又看看擋在面前的狄仁杰,小獸般的直覺讓他依舊對這個“石青色的壞人”充滿不喜,但兄長的安撫讓他選擇了順從。他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依舊不看阿默,只低低地、帶著點執(zhí)拗地又強調(diào)了一遍:“兄長……快來?!?這才不情不愿地被阿默扶著,一步三回頭地朝別院走去,那單薄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脆弱又固執(zhí)。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后,狄仁杰才緩緩松開搭在我手臂上的手。他轉(zhuǎn)過身,臉上溫和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靜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凝重。
“阿傾,”他看著我,聲音低沉下去,“他如今這般……是福是禍?” 他的目光銳利,仿佛要穿透我所有的偽裝,看清這突如其來的“兄弟情誼”背后潛藏的風暴。
我沉默著,無法回答。是福?一個心智如孩童、只知依賴的楊通幽,似乎比那個隨時可能引爆的復仇瘋子更安全。是禍?這份純粹而強烈的依賴,如同最柔軟的枷鎖,將我更深地捆綁在這條無法回頭的路上。他此刻的脆弱天真,在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中,又將如何自處?
狄仁杰沒有追問,只是深深地看著我,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情緒——擔憂、無奈、了然,還有一絲被那聲“壞人”和楊通幽強烈依賴所挑起的、極其隱晦的酸澀。他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力道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支撐。
“無論他變成什么樣,”狄仁杰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承諾的堅定,“你護著他,我便護著你。只是阿傾……”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別院方向,又落回我腰間那方沉凝的玉麒麟,“三日之期將盡,長安風起,你……準備好了嗎?”
晨光穿過窗欞,落在那支千年老參上,溫潤的光澤流轉(zhuǎn)。然而,這短暫的溫情與新生帶來的茫然,終究要被那即將到來的、染血的子夜吞噬。窗外的桃花,依舊紛揚如雪,卻仿佛已帶上了一絲不祥的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