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太極殿的銅鐘就響了。蕭徹坐在龍椅上,眼皮沉得像灌了鉛。后頸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那是昨晚從房梁上掉下來時擦傷的。他盯著階下金磚縫隙里的一縷灰塵,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沈清辭倒在石床上的樣子。
"陛下,該上朝了。"大太監(jiān)李德全在旁邊輕聲提醒。
蕭徹沒應(yīng)聲。他想起沈清辭唇邊的血沫,還有喉嚨里那聲微弱的"水"。昨晚他守著她到后半夜,看著她呼吸一點點平穩(wěn)下來,才敢讓太醫(yī)進來。臨走前太醫(yī)說的話還在耳邊轉(zhuǎn)悠,"娘娘傷及根本,需靜養(yǎng)三月,萬不可動氣。"
三月?蕭徹苦笑。沈清辭那人,怕是一刻都閑不住。
"陛下?"李德全又喚了一聲。
"知道了。"蕭徹揉了揉眉心,起身時一陣眩暈。他扶住龍椅扶手,指節(jié)泛白。李德全想上來扶,被他揮開了。
"擺駕。"
太極殿里空蕩蕩的,只有龍涎香的煙味兒在飄。蕭徹剛坐下,就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囼}動。他皺了皺眉,李德全趕緊出去查看。沒一會兒,李德全臉色發(fā)白地跑回來,在他耳邊低聲說:"陛下,是...是娘娘來了。"
蕭徹心里咯噔一下,"她來干什么?不是讓她在昭陽宮歇著嗎?"
"娘娘...娘娘說有要事啟奏。"
話音剛落,殿門口就出現(xiàn)了一個白色的身影。沈清辭穿著一身素白宮裝,頭發(fā)松松地挽著,臉色白得像紙。她一步步走上白玉階,蕭徹看得清楚,她每走一步,眉頭就皺一下,左手還悄悄按在小腹上。
"你怎么來了?"蕭徹坐不住了,差點從龍椅上站起來。
沈清辭沒理他,徑直走到殿中,從袖中掏出一卷明黃的綢緞,雙手高高舉起。
"臣妾沈清辭,懇請陛下廢后。"
整個太極殿瞬間安靜下來,連掉根針都能聽見。蕭徹盯著那卷綢緞,眼睛都紅了。那是廢后詔書,三年前他親手?jǐn)M的,后來被他撕了。沒想到,她竟然又寫了一份。
"沈清辭!"蕭徹低吼一聲,聲音發(fā)顫,"你鬧夠了沒有?"
沈清辭抬起頭,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陛下,當(dāng)年大婚之夜臣妾就說過,他日你登基為帝,便賜我一紙廢后詔書。如今你已君臨天下,臣妾也該走了。"
"走?你能去哪兒?"蕭徹猛地站起來,龍袍下擺掃過御案,硯臺"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墨汁濺了一地,"沈家已經(jīng)沒了!你父親被你氣病,你兄長戰(zhàn)死沙場,你現(xiàn)在走,是想去哪兒?"
沈清辭的身子晃了晃,臉色更加蒼白。"陛下不必費心,臣妾自有去處。"
"哼,去處?"蕭徹冷笑一聲,一步步走下御階,"你以為離開皇宮,你就能活嗎?那些盯著你的人,會放過你嗎?"
沈清辭咬了咬嘴唇,沒說話。
"陛下!"這時,宰相王大人站了出來,"廢后乃是國之大事,娘娘三思??!"
"是啊陛下,"其他大臣也紛紛附和,"娘娘身為國母,豈能輕言廢后?"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諸位大人不必多言。臣妾心意已決。"她說著,把詔書往前遞了遞,"陛下,請簽字吧。"
蕭徹死死盯著她,眼底的紅血絲越來越多。他突然伸手,一把奪過詔書,狠狠撕了個粉碎。
"我不簽!"他嘶吼著,紙屑像雪片一樣落在兩人之間,"沈清辭,你想都別想!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這輩子,你休想離開我!"
沈清辭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卻又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彎下腰,用手捂住嘴,指縫間滲出了鮮紅的血。
"娘娘!"旁邊的宮女驚呼一聲,想去扶她。
"別碰我!"沈清辭推開宮女,慢慢站直身子。她看著蕭徹,眼神里帶著一絲嘲諷,"陛下,你以為這樣就能留住我嗎?你留得住我的人,留得住我的心嗎?"
蕭徹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疼得厲害。"你..."
"陛下,"沈清辭打斷他,聲音雖然虛弱,卻異常堅定,"三年前你逼我喝下那碗墮胎藥的時候,我的心就已經(jīng)死了。這三年來,你對我百般折磨,千般羞辱,我都忍了。如今,我兄長戰(zhàn)死沙場,沈家就剩我一個人了,我再也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她頓了頓,解開發(fā)髻。烏黑的頭發(fā)散落下來,露出了后頸上那道猙獰的疤痕。那是當(dāng)年為了救他,被刺客劃傷的。
"陛下,你看清楚了。"沈清辭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這道疤,是為你留的。還有這個..."她掀開左側(cè)的衣領(lǐng),露出肩膀上一個烏黑的印記,"這是蠱毒,也是為你中的。"
蕭徹的瞳孔猛地收縮,他踉蹌著后退一步,不敢相信地看著那個印記。"蠱毒?你什么時候中的蠱毒?"
"三年前。"沈清辭放下衣領(lǐng),眼神冰冷,"當(dāng)年你被人下了蠱,太醫(yī)說需要用至親之人的血來引蠱。我是你的妻子,除了我,還有誰能救你?"
"你..."蕭徹張了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一直以為,沈清辭嫁給他,是為了沈家的榮華富貴。他從未想過,她竟然會為了他,不惜以身犯險,中這種奇毒。
"陛下,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沈清辭笑了笑,笑容里滿是苦澀,"你一直防著我,怕我害你??赡悴恢溃嬲牒δ愕娜?,一直在你身邊。而我這個你最討厭的人,卻在用自己的命護著你。"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禁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跪在地上,氣喘吁吁地說:"陛下,不好了!沈?qū)④?..沈?qū)④娝?.."
蕭徹心里一緊,"沈?qū)④娫趺戳耍?
"沈?qū)④?..戰(zhàn)死了!"
沈清辭的身子猛地一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看著那個禁軍,嘴唇哆嗦著,"你...你說什么?我兄長他...他戰(zhàn)死了?"
禁軍低下頭,不敢看她,"是...是真的。前線傳來消息,沈?qū)④姙榱搜谧o大部隊撤退,跟敵軍同歸于盡了。"
"哇"的一聲,沈清辭吐出一口鮮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清辭!"蕭徹大喊一聲,沖過去抱住她。
沈清辭的身子軟得像沒有骨頭,她睜開眼,虛弱地看著蕭徹,"陛下...現(xiàn)在...你可以放我走了嗎?"說完,她就暈了過去。
蕭徹抱著她,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他這才明白,自己這三年來,都做了些什么。他親手推開了那個最愛他的人,傷害了那個唯一愿意為他付出一切的人。
"清辭...對不起...對不起..."他哽咽著,一遍遍地說著。
太極殿里,大臣們面面相覷,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龍涎香的煙味兒還在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蕭徹的手指觸到她后頸冷汗時才驚醒,懷中人體溫燙得嚇人。他橫抱起沈清辭沖向偏殿,龍袍下擺被門檻掛住撕開道口子也渾然不覺。李德全尖著嗓子指揮侍衛(wèi)抬來軟榻,太醫(yī)們剛捧著藥箱趕到,就被皇帝猩紅的眼嚇跪了一地。
"救活她。"蕭徹的聲音像淬了冰,指節(jié)掐進掌心滲出血珠,"活不了,你們?nèi)ヅ阍帷?
銀針簌簌扎進沈清辭眉心時,蕭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抖。昨夜密室里她嘔在錦墊上的血漬仍歷歷在目,暗棕色藥汁混著碎血塊,像幅猙獰的畫。那時他還揪著她衣領(lǐng)質(zhì)問是不是又在耍什么把戲,現(xiàn)在想來,那些混著蠱蟲碎殼的血沫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溺斃。
"陛下,娘娘脈搏......"老太醫(yī)的話沒說完就被蕭徹掐住喉嚨。
"再說一遍?"
"脈細(xì)如絲!"老太醫(yī)憋得滿臉通紅,"蠱蟲反噬,心脈已傷!"
蕭徹猛地松開手,踉蹌著撞翻藥柜。青瓷瓶碎了一地,濃郁的當(dāng)歸味混著血腥氣鉆進鼻腔。他突然想起沈清辭方才掀起衣領(lǐng)的樣子,那烏黑印記盤踞在雪膚上,像極了三年前他在南疆典籍里見過的同心蠱——以命換命的禁術(shù)。
"陛下!"李德全捧著個染血的錦囊沖進來,"這是從娘娘袖中掉出來的!"
錦囊里滾出半塊玉佩,龍紋雕琢的半邊缺了個豁口。蕭徹的呼吸驟然停住——這是他十六歲生辰時,偷偷塞給沈清辭的定情物,后來在兵變中遺失,他以為早就被她扔了。玉佩下還壓著張泛黃的藥方,墨跡暈開的"活血蠱引"四字刺得他眼疼。
偏殿外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蕭徹沖出去時,正看見林貴妃被侍衛(wèi)攔著,鳳釵歪斜地哭喊:"陛下!臣妾是來探望姐姐的!"她腕間銀釧叮當(dāng)亂響,發(fā)間金步搖上的紅寶石,像極了沈清辭嘔出的血。
"拖下去。"蕭徹聲音平靜得可怕,"沒朕的命令,永巷待著。"
林貴妃的尖叫漸遠時,沈清辭的睫毛突然顫了顫。蕭徹?fù)浠亻竭?,握住她冰涼的手貼在臉上。她的呼吸微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唇瓣翕動著吐出幾個模糊的字。
"兄長......"
蕭徹的心臟驟然縮緊。他想起禁軍慌亂的臉,想起沈清辭直挺挺倒下的瞬間,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細(xì)節(jié)突然串聯(lián)起來——今早沈清辭按在小腹的手,顫抖的指尖,還有呈上廢后詔書時幾乎站不穩(wěn)的身子。
"李德全!"他嘶吼著扯過紙墨,"擬旨!追封沈毅為鎮(zhèn)國大將軍,厚葬!"狼毫筆在宣紙上劃出猙獰墨痕,"還有......傳朕旨意,徹查沈?qū)④姂?zhàn)死詳情!"
筆桿折斷時,榻上的人突然劇烈抽搐起來。沈清辭猛地睜開眼,死死抓住蕭徹衣袖,指節(jié)泛白得嚇人。她的瞳孔渙散,嘴角卻向上彎起個詭異的弧度。
"來不及了......"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鮮血從嘴角汩汩涌出,"蕭徹,她要來了......"
最后一口氣消散在蕭徹掌心時,殿外突然響起驚雷。夏末的暴雨傾盆而下,打在琉璃瓦上噼啪作響,混著遠方隱約傳來的宮宴絲竹聲,像一曲荒誕的挽歌。蕭徹抱著漸漸冰冷的身體,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他親手灌下那碗墮胎藥時,沈清辭也是這樣望著他,眼神空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李德全抱著鎏金暖爐進來,看見皇帝的龍袍下擺浸透了鮮血,蜿蜒在金磚上像條赤色長蛇。而早已沒了呼吸的皇后娘娘手里,不知何時攥著半片染血的龍鱗——那是從皇帝袞服上硬生生撕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