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嘩啦的課本落地聲,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徹底打破了高二(三)班開學伊始的虛假平靜??諝饽塘?,只剩下散落的筆在地上骨碌碌滾動的細微聲響,以及芷聽宮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臉頰和耳根滾燙的熱度幾乎要將他灼傷,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帶著點幸災樂禍的——黏在他身上,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芒刺。
而這一切混亂的源頭,那個始作俑者,此刻卻像沒事人一樣。
華子譽被他猛地甩開后,只是輕輕晃了一下便穩(wěn)住了身形,后背依舊靠著那扇被他撞得嗡嗡作響的窗戶。他慢條斯理地抬手,撫平了被芷聽宮揪得皺巴巴、甚至有些變形的襯衫前襟,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整理一件藝術品。他甚至還有閑情逸致,用指尖輕輕彈掉了落在自己肩頭的那片梔子花瓣,雪白的花瓣打著旋兒飄落在散亂的課本上。
他抬眼,目光重新落回狼狽不堪的芷聽宮身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溫和的“關切”,也并非被冒犯的憤怒,而是一種純粹的、帶著濃厚興味的觀察。他微微歪著頭,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加深了,像是在欣賞一件出乎意料有趣的反應。
這無聲的注視比任何挑釁都更讓芷聽宮難堪。
“看什么看!”芷聽宮幾乎是咆哮出聲,聲音因為急促的喘息而顯得嘶啞破碎。他猛地彎腰,試圖去撿拾散落一地的書本,借此逃避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周圍無聲的圍觀。動作又急又躁,帶著一種無處發(fā)泄的憤懣。
“砰!”一本厚重的物理書被他用力過猛地撿起,又失手重重砸回地上,揚起一小片灰塵。
“嘖……”一聲極輕的、帶著點惋惜意味的嘆息從華子譽唇邊溢出。
芷聽宮動作一僵,猛地抬頭瞪向他。
只見華子譽不知何時也蹲了下來,就蹲在他旁邊不遠處。他伸出那只骨節(jié)分明、不久前才扣住芷聽宮手腕的手,動作輕柔地撿起了一本散開的語文書。書頁在剛才的撞擊中有些折角,他耐心地、近乎溫柔地將折角一點點撫平。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陰影,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對待什么稀世珍寶。
然后,他拿著那本被撫平的書,朝芷聽宮遞了過來。
“給?!甭曇粢琅f是溫和的,甚至帶著點安撫的意味。
芷聽宮死死地盯著那只遞書的手,盯著對方修長干凈的手指,仿佛那不是一本書,而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剛才被這只手扣住手腕的觸感、那拂過耳畔的低語帶來的戰(zhàn)栗感,瞬間卷土重來,混合著濃烈的羞恥感,讓他胃里一陣翻攪。
“滾開!”芷聽宮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揮手打開那只遞書的手,力道大得差點把書再次打飛,“少在這假惺惺!”
華子譽的手被打得一偏,但他反應極快,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書脊。他看著芷聽宮因憤怒和窘迫而漲紅的臉,還有那幾乎要噴火的、帶著強烈排斥的眼睛,唇角的弧度反而更加明顯了。那笑容里,沒有絲毫的難堪,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更深層次的玩味。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緊繃得幾乎要斷裂的時刻,一個清亮又帶著點無奈的聲音插了進來,如同利刃劃破了凝滯的空氣:
“喂喂喂!開學第一天就搞這么大陣仗?芷聽宮,你是打算把教室拆了重建嗎?”
隨著話音,一個身影敏捷地從教室門口圍觀的人群中擠了進來。
來人身材挺拔,比芷聽宮略高一點,穿著一身干凈整潔的校服,拉鏈拉到頂端,顯得一絲不茍。他有一頭利落的黑色短發(fā),額前幾縷碎發(fā)微微翹起,透著一股不羈。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明亮有神,像蘊著陽光,此刻正帶著點哭笑不得的意味掃視著一片狼藉的地面和僵持的兩人。
他的出現(xiàn),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之前的詭異氛圍。圍觀的人群里響起幾聲低低的議論和放松下來的輕笑。
“沈硯!”芷聽宮看到來人,緊繃的肩膀下意識地松懈了一絲,但臉上的怒氣和窘迫并未消散,反而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聲音帶著濃濃的委屈和控訴,“是他!他搶我位置!還……”
“還把你氣成這樣?”沈硯幾步走到芷聽宮身邊,非常自然地彎腰,動作麻利地開始幫芷聽宮撿地上的書和文具,速度快得驚人。他一邊撿,一邊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還在炸毛狀態(tài)的芷聽宮,語氣輕松熟稔,“行了行了,多大點事兒。一個座位而已,至于嗎?看你這臉紅的,跟煮熟的蝦似的?!?/p>
“沈硯!”芷聽宮被他這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氣得更狠,但又無法反駁,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憋屈地跟著蹲下來一起收拾殘局。有沈硯在身邊,那種被所有人圍觀的孤立感和面對華子譽時的詭異壓力,似乎減輕了一些。
沈硯的出現(xiàn)顯然也引起了華子譽的注意。
他依舊蹲在原地,手里還拿著那本語文書,目光平靜地落在沈硯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沈硯幫芷聽宮撿東西的動作極其自然,兩人之間有種無需言說的默契,顯然關系匪淺。
當沈硯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華子譽時,華子譽臉上那抹溫和無害的笑容適時地重新掛起,他對著沈硯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眼神清澈坦然。
沈硯也朝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但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和客氣。他轉(zhuǎn)向芷聽宮,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旁邊的華子譽聽清:“聽宮,這位新同學是……?”
“華子譽?!睕]等芷聽宮開口,華子譽便主動報上了名字,聲音溫和悅耳,他站起身,姿態(tài)從容,“剛才有點誤會。”他看了一眼依舊蹲在地上、氣鼓鼓不肯看他的芷聽宮,又補充了一句,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抱歉,弄亂了你的東西?!?/p>
芷聽宮猛地抬起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人怎么能在挑起所有事端、說了那么惡心的話之后,還能擺出這樣一副無辜受害、彬彬有禮的姿態(tài)?!
“你……”芷聽宮氣得眼前發(fā)黑,指著華子譽的手指都在抖,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戳穿這層虛偽的面具。
“好了好了,”沈硯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下芷聽宮指著人的手,打著圓場,“誤會說開就好。華同學是吧?我是沈硯,芷聽宮的朋友。”他一邊說,一邊手上用力,幾乎是把芷聽宮從地上拽了起來,“座位嘛,哪里都一樣。聽宮,我看那邊還有個空位,靠墻,也挺清凈,你先坐那兒去。”他不由分說地把芷聽宮往教室另一邊推。
芷聽宮被沈硯半推半就地帶著走,滿心不甘,回頭狠狠剜了華子譽一眼。華子譽卻只是站在原地,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無懈可擊的溫和笑容,甚至還對他被推走的方向,微微彎了彎眼睛。
那眼神,讓芷聽宮后頸的寒毛瞬間又豎了起來。
沈硯把芷聽宮按在靠墻的一個座位上,順手把撿好的書本一股腦塞進他懷里,低聲道:“冷靜點,祖宗!開學第一天,你想被老班請去喝茶嗎?”他拍了拍芷聽宮的肩膀,語氣認真了些,“那家伙……看著就不簡單,你少招惹?!?/p>
芷聽宮抱著書本,胸口還在劇烈起伏,他咬著牙,目光越過沈硯的肩膀,死死盯著窗戶邊那個重新悠然坐下的身影。
華子譽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剛才風波的影響。他甚至已經(jīng)拿出了新課本,攤開在桌面上,姿態(tài)放松地靠坐著。窗外的陽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安靜美好的輪廓。他微微側(cè)著頭,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梔子花枝上,神情專注,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沖突從未發(fā)生。
然而,就在沈硯轉(zhuǎn)身準備回自己座位時,華子譽的視線卻從窗外收了回來,極其自然地、精準地捕捉到了芷聽宮投射過來的、充滿敵意的目光。
隔著半個教室的距離,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相接。
華子譽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更深、更難以捉摸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了之前的溫和無害,反而透出一種清晰的、帶著某種掠奪意味的……愉悅?他甚至還對著芷聽宮的方向,幾不可察地揚了揚下巴。
芷聽宮心臟猛地一跳,像被毒蛇冰冷的信子舔過,一股強烈的寒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悸動再次席卷全身。他猛地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懷里的課本封面,指甲幾乎要嵌進書頁里。
就在這時,一張夾在課本扉頁里的、小小的、已經(jīng)有些干枯的梔子花瓣書簽,輕飄飄地滑落出來,掉在了他的腳邊。
花瓣的邊緣微微卷曲,帶著時間沉淀的淡黃,卻依舊散發(fā)著那股清冽微苦的香氣。
這香氣,如同一個無聲的烙印,再次提醒他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怎么了?”沈硯察覺到他的異樣,回頭問道。
“沒……沒什么!”芷聽宮飛快地抬腳,將那片花瓣狠狠踩在腳下,碾進灰塵里,仿佛要碾碎那令人心煩意亂的源頭。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頭,語氣生硬地對沈硯說,“你快回座位吧,老師要來了。”
沈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地上被踩扁的花瓣,最終沒再說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背,走開了。
芷聽宮僵硬地坐在新座位上,后背挺得筆直,目光卻控制不住地再次投向窗邊。
華子譽沒有再看他。他正微微低著頭,修長的手指隨意地翻動著書頁,側(cè)臉在陽光下顯得安靜而專注。只有那微微上揚的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散盡的、屬于勝利者的、惡劣的余韻。
那抹余韻,如同窗外梔子花的香氣,無聲無息,卻已悄然滲入空氣,纏繞不去。芷聽宮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叫華子譽的家伙,絕對、絕對是個披著人皮的麻煩精!而這個麻煩,似乎已經(jīng)賴上他了。
而沈硯,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舊日好友,又會在這段剛剛拉開序幕的、充滿了火藥味和詭異香氣的糾葛中,扮演怎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