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氣息尚未完全驅散料峭的寒意,但高二的教學樓里,青春的熱度已經(jīng)隨著新學期的開始重新沸騰。下課鈴聲如同沖鋒號角,瞬間點燃了走廊的喧囂。嬉笑打鬧聲、追逐奔跑的腳步聲、夾雜著書本拍打和夸張的抱怨,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天花板。
高二(三)班門口,芷聽宮像一尊門神,抱著手臂,后背抵著冰冷的瓷磚墻,眉頭擰成一個死結。他煩躁地掃視著走廊上洶涌的人潮,像在看一群聒噪的鴨子。沈硯被他堵在門里,正試圖往外擠。
“讓讓,祖宗!我要去廁所!”沈硯哭笑不得地推他。
“吵死了!”芷聽宮不耐煩地低吼,身體卻紋絲不動,仿佛走廊的喧囂都是沖著他來的,“這群人能不能有點素質?趕著投胎嗎?”
“行行行,你最安靜,最高貴。”沈硯好脾氣地哄著,終于從芷聽宮和門框的縫隙里擠了出來,順手揉了一把芷聽宮炸開的頭發(fā),“等我回來,別跟人打起來啊。”說完,靈活地鉆進了人潮。
芷聽宮被揉得更加煩躁,狠狠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目光下意識地在喧囂中逡巡,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警惕。他在找那個陰魂不散的身影——華子譽。那家伙一下課就不見了,不知道又躲在哪里準備給他添堵。
就在他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對面高二(七)班(美術班)門口時,一幅與周圍喧囂格格不入的畫面,突兀地撞進了他的視野。
兩個男生站在七班門口相對安靜的一角。
其中一個身形高瘦,皮膚是那種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袖口和指尖沾染著星星點點的顏料污漬。他微微低著頭,側臉的線條清晰而冷峻,鼻梁很高,薄唇抿著,眼神安靜地落在手中的速寫本上,仿佛周遭的吵鬧都與他無關。他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清冷氣息,像一塊沉默的寒玉。這是周嶼白,七班有名的美術尖子,也是出了名的獨行俠。
而站在他對面的男生,則完全是另一個極端。他比周嶼白略矮一點,但身材結實勻稱,充滿活力,小麥色的皮膚透著健康的光澤,笑容燦爛得晃眼,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穿著運動外套,拉鏈隨意地敞著,手里拿著一瓶喝了一半的運動飲料。他正微微傾身,湊在周嶼白耳邊說著什么,眼睛亮晶晶的,帶著毫不掩飾的親昵和興奮。這是陸明煊,體育特長生,和周嶼白同班,性格和他陽光的外表一樣熱烈外放。
讓芷聽宮瞳孔微縮的,是陸明煊接下來的動作。
他似乎說到了什么特別有趣的事情,忍不住笑出聲,然后極其自然地、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周嶼白沒什么表情的臉頰!
動作親昵,帶著明顯的撒嬌意味,毫不避諱。
更讓芷聽宮心頭一跳的是,那個看起來冷得像冰的周嶼白,在被戳臉頰的瞬間,長長的睫毛只是微微顫動了一下,非但沒有躲開或露出不悅,反而極其細微地、幾不可察地……往陸明煊那邊偏了偏頭!雖然他的表情依舊沒什么變化,但那細微的動作,就像冰川被陽光短暫地融化了一角。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瞬間攫住了芷聽宮。有驚訝,有困惑,甚至……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隱秘的……觸動?原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兩個男生之間……也可以有這樣坦蕩而親密的互動?他們不怕別人的目光嗎?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芷聽宮的視線里。
華子譽不知何時從哪個角落晃了出來,正悠閑地踱著步,朝著三班門口走來。他似乎也看到了七班門口那對旁若無人的身影。他腳步未停,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溫和無害的招牌微笑,目光平靜地掃過周嶼白和陸明煊,眼神里沒有任何波瀾,仿佛看到的只是兩棵普通的樹。
然而,就在他即將與那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
華子譽的腳步似乎被旁邊一個嬉鬧著跑過的男生不經(jīng)意地撞了一下,他身體微微一個趔趄,手肘“不小心”地、極其精準地撞在了周嶼白拿著速寫本的手臂上!
“啪嗒!”
速寫本脫手,掉在地上,攤開的畫頁朝下,沾染了地面的灰塵。幾支夾在本子里的炭筆也滾落出來。
喧囂仿佛在這一刻按下了暫停鍵。
周嶼白猛地抬起頭,那雙一直沉靜如深潭的眼睛瞬間變得銳利,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錐,直刺向華子譽。他周身那股清冷的氣息驟然變得極具壓迫感。
陸明煊燦爛的笑容也瞬間僵在臉上,隨即轉化為毫不掩飾的怒意。他一步上前,擋在周嶼白身前,瞪著華子譽,聲音帶著火氣:“喂!你走路不長眼???!”
華子譽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指責弄得有些“懵”,他站穩(wěn)身體,臉上迅速浮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歉意,連忙彎腰去撿地上的速寫本和筆:“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抱歉!剛才被人撞了一下沒站穩(wěn)!這位同學,你沒事吧?”他撿起本子,動作帶著“慌亂”,手指“不經(jīng)意”地在沾了灰的畫頁上抹了幾下,讓原本清晰的鉛筆線條變得有些模糊。
他將本子和筆遞給周嶼白,眼神里充滿了真誠的歉意和“無辜”:“真的非常抱歉,弄臟了你的畫。需要我?guī)湍闱謇硪幌聠???/p>
周嶼白沒有接,只是冷冷地看著華子譽伸過來的手,以及那本被弄臟的速寫本。他的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將華子譽那層溫和的假面刺穿??諝夥路鹉塘恕?/p>
陸明煊一把奪過本子和筆,沒好氣地說:“不用了!以后走路看著點!”他心疼地檢查著周嶼白的畫,語氣不善。
“是我的錯,下次一定注意?!比A子譽態(tài)度誠懇地再次道歉,臉上帶著愧疚的笑容,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周嶼白冰冷的臉和陸明煊憤怒的表情。那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冰冷的嘲諷,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不再停留,轉身繼續(xù)朝三班門口走來,仿佛剛才的小插曲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意外。
芷聽宮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站在三班門口,身體不自覺地繃緊了。華子譽那看似“意外”的碰撞,那“慌亂”的道歉,那“真誠”的眼神……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著一種讓他極度不適的熟悉感!虛偽!太虛偽了!這混蛋絕對是故意的!他為什么要去招惹那兩個人?
華子譽已經(jīng)走到了芷聽宮面前。
“聽宮同學,站門口看風景?”華子譽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和笑容,語氣自然,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芷聽宮只覺得一股無名火直沖頭頂。他看著華子譽那張完美無瑕的笑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他猛地想起剛才周嶼白那冰冷銳利的眼神,那種被冒犯后的真實怒意,又對比眼前華子譽這副虛偽的嘴臉……
“惡心!”芷聽宮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鄙夷。他看也沒看華子譽,猛地轉身,撞開擋路的同學,沖回了教室,重重地摔上了后門,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巨大的關門聲吸引了走廊上不少目光,包括七班門口的周嶼白和陸明煊。
陸明煊看向三班緊閉的后門,又看了看臉色依舊冰冷的周嶼白,撇撇嘴:“三班那個炸毛的?脾氣真夠大的。不過……”他壓低聲音,湊近周嶼白耳邊,帶著點幸災樂禍,“剛才撞你那個小白臉好像就是他班上的?嘖,活該被罵?!?/p>
周嶼白沒有回應陸明煊的話。他收回落在三班后門的冰冷目光,視線重新落回自己沾了灰的速寫本上,指尖輕輕拂過被弄臟的地方。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一貫的漠然。他合上本子,對陸明煊低聲道:“走了。”
陸明煊立刻跟上,自然地伸手想搭周嶼白的肩,卻被對方不動聲色地避開。他也不惱,笑嘻嘻地跟在一旁,繼續(xù)說著什么。
華子譽被芷聽宮那句“惡心”和摔門聲晾在原地。走廊上的目光或多或少地落在他身上,帶著探究和好奇。
他臉上那溫和的笑容,在芷聽宮摔門而去的瞬間,幾不可察地僵硬了零點一秒。但隨即,那笑容變得更加完美,更加無懈可擊,甚至還帶上了一絲無奈和包容,仿佛在無聲地表示:看,他又鬧脾氣了。
他對著周圍投來的目光,歉然地、帶著點“不好意思打擾大家”的意味,微微頷首,然后從容地推開三班的前門,走了進去。
教室內(nèi),芷聽宮正趴在靠墻的座位上,把臉埋在臂彎里,肩膀微微起伏,顯然氣得不輕。
華子譽的目光穿過教室,精準地落在那個蜷縮的身影上。他嘴角那抹溫和的弧度,在無人注意的角度,緩緩沉淀,最終凝結成一個冰冷而意味深長的笑。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那個靠窗的、芷聽宮曾經(jīng)心儀的位置——坐下。窗外,光禿的梔子花枝在寒風中搖曳,等待著春天的綻放。
華子譽從筆袋里,慢條斯理地拈出一小片早已干枯、卻依舊散發(fā)著微弱清香的梔子花瓣——那是他不知何時收藏的。他將花瓣輕輕放在指間捻動,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前排那個炸毛的背影。
他低垂著眼睫,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惡心么……?”
“呵……”
“可你越是抗拒……”
那枯黃的花瓣在他指腹下,被碾碎成更細小的粉末,清苦的香氣卻更加執(zhí)著地彌漫開來。
“……這香氣,就越是深入骨髓啊?!?/p>
他抬眼,望向窗外尚未萌芽的梔子花枝,眼底深處,是比寒冬更凜冽、也更熾熱的執(zhí)念。這喧囂校園下的暗涌,因另一對坦蕩者的出現(xiàn),似乎變得更加洶涌而復雜。而華子譽,顯然很享受這種在暗流中掌控一切的感覺,尤其是掌控那個名為芷聽宮的、易燃易爆的小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