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清理一空的土地,覆上了新的草皮,嫩綠的芽尖怯生生地探出頭,貪婪地吮吸著春日和煦的陽光。那片曾盤踞著惡華陰影的地方,如今只留下翻新泥土的微腥氣息,干凈而充滿生機。公告欄里關于華子譽的處分通告,在風吹日曬下邊緣微微卷起,成了校園角落里一個逐漸褪色的警示。
高二(三)班的氛圍也悄然改變。曾經的壓抑和窺探被一種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平靜取代。投向芷聽宮的目光,不再有獵奇或恐懼,更多是復雜的同情、敬佩,或是不知所措的回避。他頸側的咬痕被一張印著簡單幾何圖案的創(chuàng)可貼覆蓋,不再是一個屈辱的展示品,而是一個正在愈合的印記。
沈硯成了芷聽宮身邊最笨拙也最執(zhí)著的影子。他不再試圖用語言彌補,而是用行動笨拙地填補著裂痕:課間默默放在芷聽宮桌上的冰鎮(zhèn)汽水;體育課前提前把他那副磨損的護腕放在芷聽宮桌上;放學時,總是不遠不近地跟在幾步之后,像個沉默的護衛(wèi),直到看著芷聽宮走進家門。他的目光里,那份濃烈的愧疚被一種更深的、沉甸甸的守護欲取代。
芷聽宮接受了這些無聲的關懷,不再像刺猬般豎起尖刺,但回應依舊很少。他像一塊被風暴沖刷過的礁石,沉默而疲憊。直到沈硯再次提起那個提議,帶著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聽宮……那個,美術社新開的‘自由創(chuàng)作角’……聽說環(huán)境挺好的,沒什么人管,就……隨便畫畫涂鴉什么的。你不是……以前也喜歡亂畫嗎?要不要……去看看?就當換個地方發(fā)呆?”
芷聽宮原本想拒絕,但看著沈硯眼中幾乎要溢出來的期待和緊張,那句“不去”在舌尖轉了一圈,最終變成了一個幾不可察的點頭。
***
美術社的活動室占據了實驗樓采光最好的一角。推開厚重的木門,撲面而來的不是刺鼻的化學藥水味,而是松節(jié)油、顏料和舊紙張混合的、帶著點塵土氣息的獨特味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搖曳的梧桐樹影。陽光透過玻璃,在鋪著亞麻桌布的長桌、堆滿畫材的架子以及隨意擺放的石膏像上投下溫暖的光斑??諝饫锔又毿〉膲m埃,一切都顯得慵懶而自由。
這里就是所謂的“自由創(chuàng)作角”。不像正式課堂有嚴格的主題和技巧要求,這里更像一個開放的避難所。幾個學生散落在各處,有的對著速寫本涂鴉,有的在調色盤上試驗著奇怪的顏色組合,還有的干脆趴在桌上打盹。
芷聽宮挑了個靠窗、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窗臺上放著一盆小小的、不起眼的綠蘿,葉片在陽光下泛著油潤的光。他攤開沈硯硬塞給他的空白速寫本和一支削好的鉛筆,卻遲遲沒有動筆。只是看著窗外流動的光影,聽著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不成調的吉他撥弦音。緊繃的神經,在這混雜著顏料氣息的寧靜中,第一次有了緩慢松弛的跡象。
沈硯則像個闖入藝術殿堂的莽夫,坐在離芷聽宮不遠不近的另一張桌子旁,面前也攤著紙筆。他抓耳撓腮,對著白紙如臨大敵,最后憋了半天,畫了個歪歪扭扭的、戴著棒球帽的火柴人,旁邊還煞有介事地標注:“沈大俠”。畫完自己看了看,又心虛地用橡皮擦糊掉大半,留下一個更抽象的墨團。
“噗……”一聲毫不掩飾的輕笑從旁邊傳來。
沈硯臊得臉一紅,轉頭瞪過去。
笑聲來自一個坐在斜對面畫架后的男生。他身形高大挺拔,即使是坐著,也能看出肩寬腿長,小麥色的皮膚,利落的寸頭,眉骨很高,眼神明亮帶著點野性的不羈,嘴角還噙著未散的笑意。他穿著運動款的衛(wèi)衣,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上面還沾著幾點新鮮的鈷藍色顏料。他面前的畫架上,卻是一幅正在進行中的、色彩極其大膽濃烈的抽象風景,狂放的筆觸與他本人陽光健氣的外表形成奇妙的對比。
“笑什么笑!”沈硯沒好氣地嘟囔,耳朵尖更紅了。
“抱歉抱歉,”男生放下畫筆,聲音爽朗,帶著運動生特有的活力,“實在沒忍住。哥們兒,你這抽象派……挺有靈魂??!”他笑著伸出手,“我叫林驍,高二(七)班的。以前是?;@球隊的,最近……嗯,改邪歸正,來這兒熏陶熏陶?!?/p>
沈硯看著對方坦蕩的笑容,那點尷尬也散了,伸手跟他握了一下:“沈硯,三班。陪朋友來的。”他下意識地朝芷聽宮的方向看了一眼。
林驍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窗邊那個安靜得像一抹影子的少年。芷聽宮側臉對著他們,陽光勾勒出他略顯蒼白的下頜線和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脖頸。他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疏離又脆弱的氣息,像一件易碎的琉璃。林驍明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隨即了然地點點頭,沒再多問,只是對沈硯眨眨眼:“理解理解。這地方,挺適合‘靜養(yǎng)’?!?/p>
另一邊,靠墻的長桌旁,一個氣質截然不同的男生正專注地寫著什么。他身形清瘦,穿著干凈的米白色高領毛衣,柔軟的黑色碎發(fā)垂在額前,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沉靜溫和。他握筆的姿勢極其標準,手腕懸空,筆尖在宣紙上流暢地游走,留下一個個筋骨清秀、力透紙背的行楷字??諝饫锼坪醵紡浡沁厒鱽淼?、淡淡的墨香。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背景音。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筆尖微微一頓,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掠過喧鬧的林驍和尷尬的沈硯,最后落在了窗邊芷聽宮的身上。那目光溫和,沒有探究,沒有同情,只是像掠過一幅靜物畫般,帶著一種純粹的、對“存在”本身的觀察。他微微頷首,算是無聲的招呼,隨即又低下頭,繼續(xù)沉浸在他的筆墨世界里。
芷聽宮感覺到了那束目光,從窗外收回視線,對上了那個清瘦男生沉靜的眸子。對方的平靜和專注,奇異地沒有讓他感到不適。他微微動了下嘴角,算是回應。
林驍的注意力很快被沈硯那半張“抽象畫”重新吸引,開始熱情地(或者說強行地)給沈硯灌輸“色彩解放論”和“線條即靈魂”的歪理邪說,試圖拯救他“被數理化禁錮的審美”。沈硯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兩人很快低聲爭論(主要是林驍在說)起來,倒是沖淡了之前那點尷尬。
芷聽宮重新看向窗外。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鉛筆在指尖無意識地轉動。速寫本空白的紙頁似乎在無聲地發(fā)出邀請。
他猶豫了一下,終于拿起筆。
筆尖落在紙上,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沒有構思,沒有目的,只是隨著手腕的移動,一些凌亂的線條開始出現(xiàn)。起初是僵硬生澀的,像被束縛已久的藤蔓。漸漸地,線條變得流暢了一些,勾勒出窗框的形狀,描摹著窗外梧桐枝葉的輪廓,最后,停在了那盆小小的、沐浴在陽光里的綠蘿上。
他畫得很慢,很專注。世界仿佛只剩下筆尖與紙張摩擦的聲音,和鼻端松節(jié)油與陽光混合的味道。頸側創(chuàng)可貼下的傷口似乎不再隱隱作痛,沈硯和林驍低低的說話聲,還有那個清瘦男生沉穩(wěn)的研墨聲,都成了安心的背景音。
一種久違的、近乎陌生的平靜感,如同溫潤的水流,緩緩浸潤了他干涸龜裂的心田。
***
放學鈴聲響起。
夏晚收拾好書包,剛走出教室,一個隔壁班的女生匆匆跑過來,塞給她一個折疊的小紙條:“夏晚!剛才有個不認識的女生讓我給你的!”
夏晚疑惑地接過紙條。紙條帶著一股廉價但甜膩刺鼻的香水味,疊法很潦草。她展開,上面是用一種刻意歪斜、帶著點神經質的潦草字跡寫著:
> **夏晚:**
> **你以為結束了嗎?**
> **錄音筆的賬,我記下了。**
> **等著。**
> **——鳶**
沒有落款,但那個“鳶”字,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間刺破了夏晚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平靜!
華子鳶!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竄上來。她立刻抬頭看向走廊,那個塞紙條的女生已經不見了蹤影。華子鳶的威脅如同未燼的灰燼里復燃的毒火,帶著冰冷的惡意,穿透了看似安寧的校園空氣。
夏晚攥緊了紙條,指節(jié)發(fā)白。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將紙條仔細地重新折好,放進了書包最內側的夾層。她清澈的眼眸里,那份在家長會上被擊碎過的堅定,重新凝聚起來,更加沉靜,也更加銳利。
她拿出手機,打開攝像頭,對著空蕩的走廊拍了幾張照片,又對著剛才塞紙條女生離開的方向錄了一小段視頻。然后,她點開通訊錄,找到了一個標注為“李老師(法務協(xié)助)”的號碼,編輯了一條信息:
> **李老師,我是夏晚。放學時收到疑似華子鳶的匿名威脅紙條(已保存實物)。內容涉及報復。我已拍照錄像周圍環(huán)境。請問下一步如何取證備案?**
信息發(fā)送成功。
夏晚將手機放回口袋,挺直了脊背。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在她身上投下一道筆直的、堅定的影子。她知道,平靜只是表象。陰影并未遠離。但這一次,她不會再孤身一人,也不會再毫無準備。
她看了一眼美術社活動室的方向,那里有正在嘗試新生的芷聽宮,有努力彌補的沈硯,或許還有……新的朋友?她邁開腳步,朝著校門口走去。步履沉穩(wěn),眼神明亮。
風穿過走廊,帶著初春的暖意,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來自遠方的硝煙味。
畫室里,芷聽宮合上了畫著綠蘿的速寫本。
窗外的陽光,正好。
他無意識地,輕輕摸了摸頸側那張印著幾何圖案的創(chuàng)可貼。
指尖下,是溫熱的皮膚,和正在悄然愈合的、屬于他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