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走廊的冰冷,似乎穿透了衣物,直接沁入骨髓。芷聽宮背靠著墻壁,那冰涼的觸感也無法驅(qū)散腦海中反復(fù)轟鳴的驚雷——“別開槍……那是我兒子……”
陳燼父親犧牲前最后那句絕望的哀求,像一把帶著倒刺的鉤子,深深扎進他的意識,每一次回想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那不是英雄的凱歌,而是一個父親在生命盡頭,目睹兒子被卷入地獄直播時,發(fā)出的最撕心裂肺的悲鳴。那句哀求是對誰說的?是祈求喪心病狂的歹徒?還是……在向自己的戰(zhàn)友、可能已經(jīng)瞄準(zhǔn)了歹徒(甚至可能瞄準(zhǔn)了被歹徒當(dāng)作人盾或干擾源的陳燼)的狙擊手發(fā)出最后的警示?
芷聽宮閉上眼,仿佛能看到五年前那個混亂血腥的現(xiàn)場。十三歲的陳燼,被絕望的母親用父親的配槍意外擊傷鎖骨,血流如注,痛苦和恐懼淹沒了他。而就在這人間地獄般的場景中,他的父親,那位英模狙擊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透過瞄準(zhǔn)鏡,或者混亂的通訊頻道,看到了兒子瀕死的慘狀,喊出的不是任務(wù)指令,而是最本能的、撕心裂肺的父愛……
“聽宮?”蘇蔓溫和平靜的聲音將他從血腥的想象中拉回。她不知何時已站到他身邊,目光溫和而帶著洞察一切的關(guān)切,“你臉色很不好。需要去休息一下嗎?”
周嶼白和沈硯也圍了過來,臉上滿是擔(dān)憂。
“我沒事?!避坡爩m搖搖頭,聲音有些發(fā)飄。他無法向他們復(fù)述陳燼那句如同撕裂靈魂的低語。那真相太沉重,太私人,屬于那個躺在病床上、剛剛在生死邊緣掙扎回來的沉默少年。它像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在了芷聽宮的心口,讓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滯澀。
“陳燼他……”沈硯看向緊閉的重癥監(jiān)護室門,“他說什么了?要緊嗎?”
“他……需要休息?!避坡爩m避開了實質(zhì)性的回答,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上,“醫(yī)生說他脫離危險了?!?/p>
周嶼白敏銳地察覺到了芷聽宮的異樣,但他沒有追問,只是沉聲道:“我爸那邊有消息了。華子鳶這次證據(jù)確鑿——非法持槍、蓄意謀殺未遂、策劃爆炸危害公共安全……數(shù)罪并罰,她這輩子別想再出來禍害人了。華子譽那邊,醫(yī)生說他情況不穩(wěn)定,可能……永遠(yuǎn)醒不過來了?!?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
華家兄妹……一個徹底瘋狂落入法網(wǎng),一個可能在昏迷中走向永恒的黑暗。纏繞芷聽宮許久的噩夢根源,似乎在這一刻被徹底斬斷。然而,預(yù)想中的解脫感并未如期而至。取代那腐爛梔子花香的,是醫(yī)院濃重的消毒水味,和那句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里的、帶著父愛絕望的哀求。
“結(jié)束了。”周嶼白拍了拍芷聽宮的肩膀,語氣帶著如釋重負(fù)的肯定,“都結(jié)束了?!?/p>
真的結(jié)束了嗎?芷聽宮看著那扇緊閉的門。門內(nèi)躺著的那個少年,他身上的舊傷新痛,他背負(fù)的沉重過往,他眼中深藏的掙扎與疲憊……這一切,都才剛剛以一種更真實、更殘酷的方式,撞入芷聽宮的世界。
蘇蔓的目光在芷聽宮和周嶼白之間流轉(zhuǎn),最終輕輕嘆了口氣:“身體的傷疤會愈合,但有些東西……需要時間。聽宮,別把自己逼得太緊?!?她意有所指,目光柔和地落在芷聽宮身上。
芷聽宮沉默地點點頭。
接下來的幾天,芷聽宮的生活似乎恢復(fù)了某種表面的平靜。學(xué)?;謴?fù)了正常秩序,華家的陰影在法律程序下徹底消散,公告欄里關(guān)于華子鳶的通緝令被撤下,換上了新的校園通知。頸側(cè)的淺痕在陽光下幾乎隱形,那道纏繞他許久的、名為華子譽的枷鎖,似乎真的斷裂了。
但他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他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對陳燼的存在視若無睹。那個沉默如石、眼神冰冷的觀察員形象,被徹底顛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同樣被巨大創(chuàng)傷撕裂過、在父輩犧牲陰影下沉默掙扎、甚至不惜用身體為他擋下致命碎片的少年。
周嶼白托人將陳燼入院時脫下的那件染血的舊夾克送到了芷聽宮手上。夾克被簡單清洗過,但深藍(lán)色的布料上,后背幾處撕裂的口子依舊猙獰地敞開著,邊緣殘留著洗不掉的深褐色血跡。袖口和領(lǐng)口磨損的痕跡清晰可見,布料因為多次洗滌而發(fā)硬,卻依然散發(fā)著那股混合著塵硝、洗滌劑和……淡淡血腥氣的獨特味道。
芷聽宮拿著這件沉甸甸的舊夾克,感覺像捧著一塊燒紅的鐵。它不再僅僅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個沉默的證物,承載著廢墟上的硝煙、飛濺的鮮血、冰冷的槍口,以及陳燼那句石破天驚的低語。他甚至能想象出陳燼穿著它,在少年特警預(yù)備隊訓(xùn)練場上揮汗如雨的樣子;想象出他穿著它,沉默地站在父親追悼會外的樣子;想象出他穿著它,在冰冷的冬夜執(zhí)行“觀察”任務(wù)的樣子……
陳燼的傷勢恢復(fù)得比預(yù)想中快。三天后,他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到了普通病房的單人間。芷聽宮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帶著那件洗過、卻依舊帶著傷痕和血漬的舊夾克,走進了那間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病房。
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病房里切割出明暗相間的光帶。陳燼靠坐在病床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好了許多。額角和臉頰的紗布已經(jīng)拆掉,留下幾道粉色的結(jié)痂。肩膀處的傷被厚厚的繃帶包裹著。他穿著一件干凈的病號服,手里拿著一本書,但目光并沒有落在書頁上,而是有些空茫地望著窗外的陽光。
聽到開門聲,他緩緩轉(zhuǎn)過頭。深潭般的眼睛看向芷聽宮,眼神平靜無波,沒有了之前的審視和冰冷,也沒有了那晚袒露真相時的痛苦掙扎,只剩下一種重傷初愈后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疏離的沉寂。仿佛那晚驚心動魄的低語,只是一場夢魘。
芷聽宮的心微微揪緊。他走到床邊,將手中的舊夾克輕輕放在床尾。
“你的衣服?!避坡爩m的聲音有些干澀,“洗過了,但……有些地方洗不掉了?!?/p>
陳燼的目光落在舊夾克上,在那幾處撕裂的口子和深褐色的血漬上停留了幾秒。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波動,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仿佛那只是一件普通的物品。
沉默在病房里彌漫開來,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喧囂和病房儀器細(xì)微的嗡鳴。陽光落在陳燼蒼白的側(cè)臉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暈,卻無法驅(qū)散他身上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寂感。
芷聽宮站在原地,感覺有些手足無措。他想說點什么,感謝的話,或者……關(guān)于那晚那句低語,他想表達的理解或安慰。但看著陳燼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寂模樣,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里。那句“別開槍……那是我兒子……”所帶來的巨大沖擊和悲愴感,此刻在病房的寂靜中顯得如此沉重而私密,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最終,芷聽宮只是低聲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息?!?然后,他幾乎是有些倉促地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門把手的瞬間——
“等等?!?/p>
陳燼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低沉沙啞,打破了沉寂。
芷聽宮腳步一頓,心臟猛地一跳,緩緩轉(zhuǎn)過身。
陳燼的目光沒有看他,依舊落在窗外。陽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折射出細(xì)碎的光點,卻顯得更加幽深。
他從病號服的口袋里,摸索著,掏出了一個東西。那東西很小,被他寬大的手掌包裹著。
他攤開手掌。
掌心靜靜地躺著一枚**梔子花標(biāo)本**。
不是新鮮的,也不是昨夜廢墟上那種枯萎發(fā)黑的。它被精心壓制過,花瓣呈現(xiàn)出一種失去生命力后的、半透明的乳白色,邊緣微微卷曲,像凝固的淚水?;ò晟线€殘留著極其細(xì)微的、幾乎看不見的脈絡(luò)紋路。它被鑲嵌在一小片透明的硬質(zhì)塑料片里,邊緣切割得很整齊,像一枚奇異的書簽,又像一件被時間定格的遺物。
芷聽宮瞳孔驟縮!梔子花!華子譽的象征!陳燼怎么會有這個?!
陳燼的目光終于從窗外收回,落在掌心那枚小小的標(biāo)本上。他的眼神極其復(fù)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清理現(xiàn)場證物時……”陳燼的聲音很低,語速很慢,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耗費力氣,“……在花房廢墟里找到的。壓在一本燒焦的書下面?!?他頓了頓,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平靜地看向芷聽宮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了審視,沒有了冰冷,只剩下一種近乎疲憊的坦誠。
“它不屬于那里?!?陳燼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也不該屬于……任何人?!?/p>
他的目光在芷聽宮頸側(cè)那道幾乎看不見的淺痕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然后重新落回手中的梔子花標(biāo)本。
“給你?!?他抬起手,將標(biāo)本遞向芷聽宮的方向。動作有些僵硬,牽扯到肩膀的傷處,讓他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處理掉?;蛘摺掌饋怼!?他補充道,聲音低沉,“隨你?!?/p>
芷聽宮站在原地,如同被釘在了原地。他看著陳燼掌心那枚潔白的、被定格的梔子花標(biāo)本,又看向陳燼那雙深潭般、此刻卻翻涌著復(fù)雜情緒的眼睛。
這枚標(biāo)本……是陳燼在清理那片承載著芷聽宮最黑暗記憶的廢墟時,特意找出來的?他是在告訴他,噩夢的象征可以被找到、被剝離、被重新定義?還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一種……對那段被標(biāo)記過往的理解?
那句“它不屬于那里,也不該屬于任何人”,像一道微光,穿透了病房的寂靜,也穿透了芷聽宮心中沉重的迷霧。
芷聽宮緩緩伸出手,指尖有些顫抖,輕輕地,從陳燼的掌心,拈起了那枚小小的、冰涼的梔子花標(biāo)本。
塑料片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標(biāo)本很輕,卻又異常沉重。
陳燼收回手,重新看向窗外,側(cè)臉在陽光下顯得平靜而疏離,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流從未發(fā)生。
但芷聽宮知道,有什么東西,在這沉默的歸還與給予之間,悄然改變了。
焦土之上,新生的嫩芽旁,裂開的巨石投下一片沉默的蔭蔽。一枚被時間定格的白色梔子花,如同一個無聲的句點,也像一道通往未知理解的橋梁,在消毒水的氣味中,靜靜地躺在芷聽宮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