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靈的目光便越過張凌，投向船頭正在眺望遠處的潘子，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清冷平穩(wěn)：“能看到村子嗎？”

潘子抹了把臉上的水珠，手搭涼棚，瞇著眼努力分辨：“好像就在前面了！不遠！”

吳三省也站了起來，身上還滴著水，但精神明顯亢奮起來。他指著前方河岸線后、山坳間隱約可見的幾點微弱燈火：“看！有燈光！還不少！看樣子，那村子沒我們想的那么破，居然還有電！” 有燈光，就意味著熱水，食物，干燥的床鋪，意味著暫時擺脫了身后那如影隨形的死亡陰影。

張凌也掙扎著坐直了些，順著吳三省指的方向望去。夕陽的金輝給遠處的山巒鍍上了一層暖邊，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暮色漸濃的山坳間顯得格外溫暖誘人。他腦子里只有最樸素的渴望：一碗滾燙的湯面，一張干燥的、沒有尸臭味的床，以及……十盤紅彤彤、香辣誘人的麻辣小龍蝦。

就在這時，借著夕陽的余暉，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左前方不高的山頂上，影影綽綽有一隊人影。他們似乎騎著騾子，正沿著山脊線緩緩移動，方向似乎也是朝著山坳里的村落而去。距離不算太遠，張凌瞇起眼睛努力辨認，依稀能看出那幾個人的穿著打扮，透著一股風(fēng)塵仆仆的利落感，不太像本地村民那種樸拙的氣息。

“那邊……”張凌剛想開口提醒，小船已經(jīng)靠上了岸邊一個簡陋破舊的木頭渡頭。

眾人七手八腳、精疲力盡地爬上岸。潘子自告奮勇去牽后面那只船上那頭異常溫順、堪稱勞模的老黃牛，說是以前在老家放過牛，熟門熟路。

腳剛踏上堅實的土地，一個在河邊玩耍的小娃娃無意間抬頭看到了他們這群渾身濕透、狼狽不堪、還帶著各種奇怪裝備的陌生人。那小娃娃先是一愣，隨即小臉煞白，眼睛瞪得溜圓，猛地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有鬼啊——！”

喊完，轉(zhuǎn)身撒丫子就跑，速度快得像只受驚的兔子，瞬間消失在村道拐角。

眾人面面相覷，一臉莫名其妙。張凌心里卻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鬼？難道這小孩能看出什么？他下意識地瞟了張啟靈一眼。

“媽的，小兔崽子！”大奎這時才慢悠悠地“醒”了過來，揉著腦袋一臉茫然，“我……我剛才是不是做了個噩夢？好大一只蟲子……”

“噩夢？！”吳三省積壓的火氣瞬間找到了宣泄口，上去就給了他后腦勺一巴掌，“你個慫貨！差點害死老子！” 潘子也黑著臉，走過去不輕不重地踹了大奎屁股兩腳：“活血化瘀，幫你清醒清醒！”

張凌看著大奎那副懵懂又委屈的樣子，扯了扯嘴角，低聲嘟囔了一句：“這活血化瘀的方式……挺別致?！?/p>

吳三省抓住一個扛著鋤頭、準備下地干活的村民，急切地問：“老鄉(xiāng)，請問這附近哪里有賓館可以住？”

那村民像看傻子一樣上下打量著這群渾身濕泥、裝備古怪的外地人，沒好氣地說：“賓館？你們以為這是什么地方？俺們村攏共就三十幾戶人，還賓館？想找地方住，喏，那邊，村東頭有個招待所，湊合著去吧！” 說完，扛著鋤頭匆匆走了，仿佛怕沾上什么晦氣。

眾人無奈，只得拖著疲憊的身軀，牽著老牛，按照村民指的方向，找到了那棟所謂的“招待所”。那是一棟孤零零的二層水泥小樓，樣式老舊，墻皮斑駁脫落了不少，窗戶玻璃也灰蒙蒙的，在暮色四合中確實透著一股“鬼屋”的氣質(zhì)。

然而，推門進去，卻讓人眼前一亮。雖然陳設(shè)極其簡單，但地面是干凈的水泥地，頭頂有明亮的白熾燈，角落里甚至還有一部老式撥盤電話！最重要的是，前臺后面一個胖乎乎的大嬸熱情地招呼著：“有熱水！房間鋪蓋都是新?lián)Q的，干凈著呢！”

在這深山小村里，這條件簡直堪稱“五星級”避難所。

各自沖了個痛快的熱水澡，將滿身的尸臭、河水腥氣和粘膩的汗?jié)n徹底洗凈，換上干爽的衣服，眾人仿佛重新活了過來。

洗去一身疲憊和污穢，換上干爽的衣服（張凌又從空間背包里摸出他那件備用的灰色連帽衫），眾人聚集到所謂的大廳——其實就是一個稍大點的房間，擺著兩張方桌。張啟靈也走了出來，安靜地在張凌旁邊的位置坐下。

潘子張羅著點了幾瓶冰鎮(zhèn)啤酒和幾個家常炒菜——辣椒炒肉，清炒野菜，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番茄蛋湯。菜很快上桌，香氣撲鼻。無邪餓得前胸貼后背，筷子都快掄出火星了。張凌也默默地夾菜扒飯，熱水澡和熱食熨帖著緊繃的神經(jīng)和冰冷的四肢。

吳三省一邊喝著冰啤酒，一邊看似隨意地和那個端菜上來的胖大嬸服務(wù)員搭話：“我說大妹子，你們這招待所整得挺像樣啊，水泥地，水泥路，不容易。這些水泥，該不會都是靠騾子一擔(dān)子一擔(dān)子從山外頭背進來的吧？”他指了指外面還算平整的村道。

胖大嬸放下湯盆，擦了擦手，爽朗地笑起來：“哪能?。∧堑帽车胶锬犟R月去？俺們這兒老早是通了公路的！解放牌大卡車都能開進來！后來，唉，前年山里頭塌方啦，好大一片山垮下來，把路給埋得死死的！塌方那地方，還塌出個大銅鼎來！省城來了好些人，圍著看，說是啥‘戰(zhàn)國’的寶貝，是國寶！二話不說就給拉走了！可這路呢？他們拍拍屁股就不管啦！你說氣人不氣人？后來村里也想自己修，可修路哪是那么容易的？沒錢?。⌒扌尥Ｍ?，折騰一年多了，還在那兒磨洋工呢！”

“那水路呢？”吳三省裝作好奇地追問，“我看你們這兒有渡頭啊，以前不走船嗎？”

“哎喲，那都是老黃歷啦！”胖大嬸連連擺手，“解放前的事兒了！多少年沒正經(jīng)走過船啦！現(xiàn)在要是還有人忽悠你們走水路進山，那肯定沒安好心！指不定就是謀財害命的！你們外地人可千萬當(dāng)心！那水?dāng)傋有昂踔?，這些年淹死過好幾個人，連個尸首都撈不上來！俺們村里的老人都偷偷說，那是讓山神爺爺給吞了！”

張凌正低頭喝湯，聽到這話，動作微微一頓。山神爺爺？吞人？他腦子里閃過尸洞里堆積如山的腐尸和那背對著他們的白衣女尸，胃里又是一陣翻騰。他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吳三省，眼神里明明白白寫著：你找的什么“向?qū)А?？專業(yè)送人頭的？

吳三省顯然也想到了那個見財起意、最終葬身尸鱉口的船工老頭，老臉一紅，面子有些掛不住，忙端起酒杯掩飾性地灌了一大口，岔開話題：“對了，大妹子，看你這招待所生意還行？平時來你們這兒的外地人多不多?。俊?/p>

胖大嬸神秘一笑，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點看穿一切的了然：“您別看我這地方小，我可告訴您，只要是打外地來俺們這旮旯的，十有八九都得住我這兒！打從前年山里挖出那個大鼎開始，來這兒的外地人就越來越多了！嘿，還有人看中了山那頭的地界，正張羅著要造什么‘別墅’呢！”

“操！”吳三省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力道之大，震得碗碟嘩啦作響，“不至于吧？！” 他聲音都變了調(diào)。在這鳥不拉屎的深山老林里造別墅？不是錢多得沒處花的冤大頭，就是跟他們一樣目的不純的同行！

胖大嬸被他這突然的爆發(fā)嚇了一跳，手里的抹布都掉地上了。潘子趕緊一把拉住吳三省：“三爺，三爺！消消氣，一把年紀了，別一驚一乍的，嚇著人家！” 他轉(zhuǎn)頭對驚魂未定的胖大嬸賠笑，“沒嚇著您吧？我們?nèi)隣斁褪切宰蛹?，聽說有人要在這蓋別墅，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張凌看著吳三省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慢悠悠地夾了塊豬肝放到張啟靈碗里，自己又扒了口飯，含糊不清地嘀咕：“別墅……風(fēng)水寶地啊，背靠青山，面朝尸洞，左青龍（山），右白虎（水），中間再掛個水晶棺當(dāng)裝飾，嘖，有品位?！?/p>

吳三省被潘子拉著坐下，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尷尬地咳嗽兩聲，努力擠出個笑容，繼續(xù)套話：“哎，大妹子，別介意。我就是覺得新鮮。對了，你們這附近，有沒有什么……嗯，名勝古跡？或者好玩點的地方？我們這趟出來，也想順便轉(zhuǎn)轉(zhuǎn)?！?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個普通的游客。

那大嬸看著吳三省變臉似的表演，又抿嘴一笑，這次的笑容里多了幾分了然和精明。她往他們這邊挪了挪凳子，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點江湖切口的口吻：“幾位老板，看你們這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車上那些家伙事兒……怕不是真來游山玩水的吧？實話說吧，打俺們這兒過的外地人，十個有九個半，都是沖著地底下的‘買賣’來的！你們這架勢，瞞不過俺的眼！”

這話一出，桌上瞬間安靜下來。連嗑瓜子的聲音都停了。無邪緊張地看向三叔，潘子眼神銳利起來，大奎更是差點把嘴里的雞骨頭咽下去。

三叔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打了個哈哈，給那姑娘倒了杯啤酒：“大妹子，這玩笑開得……呵呵。這么說，您也是……行家？”他試探著問。

“咳，我哪懂那些??！”妹子笑著擺擺手，接過啤酒抿了一口，“都是聽我爺爺那輩兒的人說的。這些年啊，來俺們這兒倒騰地底下寶貝的外地人，可不少呢！聽說摸走了不少好東西。不過啊，”她神秘兮兮地往前湊了湊，聲音低得像耳語，“我爺爺說，那些都是小打小鬧！真正厲害的玩意兒，還在更里頭呢！那地方，埋著個‘神仙墓’！”

“神仙墓？”吳三省的興趣被徹底勾了起來，身子都不自覺地前傾，“神仙的東西？那得是啥寶貝？”

“可不是嘛！”妹子眼睛發(fā)亮，“聽說是玉皇大帝派下來的神仙，下凡幫古時候的皇帝打仗，立了大功！后來功成圓滿，就飛升回天上去啦！可神仙的肉身和他打仗時用的寶貝兵器，就留在了人間，和他葬在一塊兒了！那墓穴，嘖嘖，聽說比皇帝老兒的還要氣派、還要好！不然怎么叫神仙墓呢？里面的寶貝，金銀珠寶算個屁??！”

“哦？”吳三省呼吸都急促了，緊張地問道：“既然有這種好地方，肯定很多人去找吧？有人找到過沒？”

“找？哎喲，現(xiàn)在可找不了咯！”妹子一拍大腿，“前年那次塌方，不光埋了路，把那神仙墓所在的那片山也給塌了！您猜怎么著？”她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看著眾人急切的眼神，才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

“那山里頭……塌出來一百多個人頭！”

“嘶——！”

倒吸冷氣的聲音在桌邊響起。一百多個人頭！這冰冷的數(shù)字砸下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詭異的寒意，瞬間沖散了方才酒菜的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