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猛烈地抽打著辦公室緊閉的玻璃窗,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如同野獸的鳴咽。窗框被吹得微微震動。室內,老舊空調賣力地吐著暖氣,卻驅不散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教導主任王宏那張向來威嚴的國字臉,此刻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手指用力地點著攤在桌面上的幾張照片,指尖敲擊硬木桌面,發(fā)出“篤、篤、篤”的悶響,每一下都像敲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照片有些模糊,顯然是偷拍,但足以辨認:一張是戴宇丞蹲在垃圾桶旁,指著練習冊對樊梓懿講解著什么;另一張是兩人一前一后走出空教室的背影,戴宇丞的手似乎還拉著樊梓懿的書包帶。
“戴宇丞!”王宏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心和被挑戰(zhàn)權威的震怒,“你看看!你自己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垃圾桶旁邊!這又是什么場合?教室!你們......你們簡直不像話!”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蓋在杯口上跳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磕碰聲。茶水濺出來幾滴,落在深紅色的桌布上,洇開幾團更深的暗色。
“你是我們全校的驕傲!是沖擊頂尖學府的苗子!你的前途一片光明!”王宏指著戴宇丞,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聲音又急又厲,“可他呢?”他目光轉向站在戴宇丞側后方、臉色蒼白、緊抿著唇的樊梓懿,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冰冷,“樊梓懿!記過處分檔案都塞不下了!抽煙、打架、逃課、頂撞老師.....劣跡斑斑!他就是一堆扶不上墻的爛泥!一個無底深淵!”
“宇丞啊,”王宏的口氣又陡然軟了下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沉重,試圖撼動眼這棵他引以為傲的“好苗子”“聽老師一句勸,懸崖勒馬,還來得及!你跟他攪在一起,就是在自毀前程!他這種人,只會拖著你往下墜,把你的人生也染得一團黑!你爸把你托付給我,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他毀了!”
“毀”字被他咬得極重,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樊梓懿。
樊梓懿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彎月形的血痕。他死死咬著下唇,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王宏那些尖銳刻薄的字眼,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密密麻麻扎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他感到一種滅頂?shù)谋浜褪蚁?,仿佛被剝光了丟在冰天雪地里,連最后一點殘存的、試圖抓住什么的力氣都在迅速流失。他幾乎想要奪門而逃,或者.....徹底沉入那片黑暗。
就在他快要被那洶涌的羞恥和絕望淹沒時,一只溫熱的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攥住了他冰涼、正微微顫抖的手腕。
是戴宇丞。
他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看樊梓懿一眼,只是用力地握緊了那只冰冷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滾燙的暖意,像一道微弱卻頑強的電流,瞬間穿透了樊梓懿被凍僵的皮膚,直抵心臟。
戴宇丞上前一步,以一種絕對保護的姿態(tài),將樊梓懿半個身子嚴嚴實實地擋在了自己身后。他的動作自然、堅定,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天經(jīng)地義。
“王老師,"戴宇丞抬起頭,迎向王宏驚愕而愈發(fā)陰沉的目光。他的聲音并不高亢,甚至有些低沉,卻異常清晰、平穩(wěn),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用力鑿出來的,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分量,“您說的那些處分,那些‘劣跡’,我都知道。”
他頓了頓,目光坦然,毫無退縮:“但您不知道的是,他會在下雨天把淋濕的流浪貓抱到廢棄車棚里;您不知道的是,他會在學校后門那個賣烤紅薯的老爺爺收攤時,一聲不吭地幫他把沉重的爐子抬上三輪車;您更不知道,他書包里那個您認為裝滿了‘垃圾'的夾層里,放著一本翻舊了的 《飛鳥集》 。"
王宏被他這一連串的“不知道”噎住了,張了張嘴,一時竟說不出反駁的話,臉色由陰沉轉為驚疑不定。
戴宇丞的目光掃過桌面上那幾張偷拍的照片,眼神里掠過一絲冰冷的嘲諷,隨即變得更加銳利和堅定。他握著樊梓懿手腕的手,收得更緊了,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溫度都傳遞過去。
“您說的前途,是成績單?是錄取通知書?還是別人嘴里的'光明大道’?”戴宇丞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千層浪,“如果所謂的前途,就是讓我眼睜睜看著一個人被偏見釘死在'垃圾'的標簽下,看著他明明在掙扎著往上爬,卻要被所有人按著頭踩回泥里--那么,這種前途,我不要?!?
他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清晰地回蕩在暖氣嗡鳴卻依舊寒意刺骨的辦公室里。
“您說他臟?"戴宇丞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寒冰,直直刺向王宏,也仿佛刺向窗外整個喧囂而刻薄的世界。他微微側過頭,用只有樊梓懿能清晰感受到的力度,牢牢攥緊那只冰冷的手,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和力量:
“他比你們所有人都干凈?!?/p>
話音落下,辦公室里死寂一片。窗外的風雪似乎在這一刻更加狂暴了,猛烈地撞擊著玻璃,發(fā)出沉悶的咆哮。王宏僵坐在椅子上,臉色鐵青,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仿佛被那少年話語中的千鈞之力徹底釘在了原地。
樊梓懿低著頭,視線模糊一片。手腕上那只手傳來的滾燙溫度,和那句清晰無比的“他比你們所有人都干凈”,像一道撕裂厚重烏云的光,蠻橫地劈開了他世界里無邊的黑暗與寒冷。有什么滾燙的東西終于沖破了眼眶的堤壩,洶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地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嗚咽,只是用盡全力,反手緊緊握住了戴宇丞的手,像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兩只同樣年輕卻承載著截然不同重量的手,在寬大校服的遮掩下,在教導主任震怒而驚愕的目光中,在窗外暴風雪的咆哮見證下,十指緊扣,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傳遞著無聲卻震耳欲聾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