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至長江邊時,正趕上暮春的最后一場雨。細(xì)密的雨絲打在船篷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誰在耳邊絮絮低語。沈星闌掀開竹簾,見江水漫過堤岸,把岸邊的蘆葦蕩浸成了一片溫柔的綠,遠(yuǎn)處的帆影在雨霧里若隱若現(xiàn),像水墨畫里暈開的淡墨。
“冷不冷?”唐曉翼把件厚氅披在他肩上,指尖掃過他微涼的手背,順勢握住,“再過兩個時辰就能過江,到了南岸,就該瞧見成片的油菜花海了。”
沈星闌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唐曉翼的掌心有層薄繭,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跡,卻意外地暖和,把他指尖的涼意一點點焐熱。“你以前來過江南?”他想起對方說杏花村時篤定的語氣,像早已在心里描摹過千百遍。
“沒正經(jīng)來過?!碧茣砸硗鶢t子里添了塊木炭,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他眼底也落了點火星,“但聽我?guī)煾刚f過,江南的雨是軟的,風(fēng)是香的,連石頭縫里都能鉆出花來?!彼鋈恍α诵Γ八€說,最適合養(yǎng)傷。”
沈星闌想起唐曉翼肩上那道舊傷,是去年在冰洞里為護他被符咒灼傷的,至今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他從藥簍里翻出個油紙包,里面是曬干的梅蕊和當(dāng)歸,是臨走前賣花女硬塞給他的,說配著姜片煮水,能治陳年的寒痛?!敖裢碇蠼o你喝?!彼p聲道,像在說一個鄭重的約定。
船行至江心時,雨停了。夕陽從云縫里漏出來,把江面染成一片金紅,遠(yuǎn)處的水鳥掠著浪尖飛過,翅膀上沾了點碎金似的光。唐曉翼忽然起身,拉著沈星闌站到船頭。江風(fēng)帶著水汽撲過來,吹得兩人的衣袂獵獵作響,卻不覺得冷,反倒像有暖意在血脈里慢慢淌。
“你看。”唐曉翼指著遠(yuǎn)處的岸線,那里已有淡淡的粉白漫上來,像天邊落了片云霞,“快到了。”
沈星闌望著那片粉白,忽然想起祖父醫(yī)書里的杏花林。原來有些風(fēng)景,不必刻意尋找,走著走著,就撞進了眼里。
進杏花村時,正是清晨。村口的老槐樹抽出了新綠,樹下的石碾子上落了層粉白的花瓣,像鋪了層柔軟的雪。幾個挎著竹籃的孩童從身邊跑過,籃子里的杏花掉出來,被風(fēng)卷著,恰好落在沈星闌的藥簍上。
“是新來的客人?”一個挎著藥箱的老者從竹屋里探出頭,花白的胡子上沾了點藥香,“我是村里的老大夫,你們是來尋住處的?”
唐曉翼笑著點頭,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竹林:“聽說這里有間空著的竹屋?”
“哦,你們說的是林先生以前住的那間吧?!崩洗蠓蝾I(lǐng)著他們往竹林走,腳下的石板路嵌在青草里,踩上去軟軟的,“他去年去云游了,臨走前說,要是遇到懂醫(yī)的年輕人,就把屋子借出去。”他轉(zhuǎn)頭看了眼沈星闌的藥簍,眼里露出些贊許,“看你這藥簍里的銀針,是個懂行的。”
竹屋就藏在杏花林深處,屋頂爬滿了青藤,門楣上掛著串風(fēng)干的杏花,風(fēng)一吹,簌簌地落花瓣。屋里的陳設(shè)很簡單,一張木桌,兩張竹椅,墻角的藥爐還帶著余溫,像是前主人剛離開不久。
沈星闌推開后窗,窗外就是成片的杏花林,晨露掛在花瓣上,被陽光照得像碎鉆。他忽然看見窗臺上放著兩只粗陶碗,碗沿還沾著點淡紅色的酒漬,像極了祖父醫(yī)書里畫的模樣。
“看來,我們來對地方了?!碧茣砸韽谋澈筝p輕擁住他,下巴擱在他肩上,聲音里帶著笑意,“你看,連酒碗都為我們備好了?!?/p>
收拾屋子時,沈星闌在藥柜的夾層里翻出本泛黃的藥志,扉頁上寫著“林鶴年”三個字,旁邊畫著株杏花,筆法和祖父醫(yī)書里的如出一轍。他指尖劃過那行小字,忽然明白,原來有些緣分,早在祖輩就埋下了伏筆。
傍晚時,兩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唐曉翼正在劈柴,短刃起落間,帶著風(fēng)的呼嘯,卻沒碰落枝頭的杏花。沈星闌坐在一旁擇藥,陽光透過花瓣灑下來,在他手背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
“老大夫送了壇杏花酒來?!碧茣砸矸畔碌?,拿起酒壇晃了晃,里面發(fā)出輕快的聲響,“說今晚月色好,適合開壇?!?/p>
沈星闌抬頭,看見月亮已悄悄爬上竹梢,清輝落在唐曉翼的臉上,把他眼底的笑意照得明明晃晃。他忽然想起在客棧的那個清晨,自己沒說完的那句話。
其實,所謂歸程,從來都不是回到某個地方。
而是身邊有了想共赴余生的人,于是腳下的每一步,都成了通往溫暖的路。
他起身,往兩只粗陶碗里斟滿酒。杏花酒的甜香漫開來,混著晚風(fēng)里的花香,像把整個春天都釀在了里面。
“干杯?!碧茣砸砼e起碗,眼里的月光和星光撞在一起,亮得驚人。
兩只碗輕輕碰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響,像在為這段旅程,落下一個溫柔的注腳。
沈星闌看著對方仰頭飲酒時,喉結(jié)輕輕滾動,忽然覺得,這個春天,會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