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時(shí),枸杞藤爬滿了新搭的棚架,濃綠的葉間藏著點(diǎn)點(diǎn)嫩黃的花,引得蜜蜂嗡嗡地繞。沈星闌坐在竹椅上納涼,看唐曉翼用竹竿支起歪斜的棚角,動作慢了許多,額角滲著細(xì)汗。
“歇會兒吧,不差這一時(shí)半會兒。”沈星闌遞過涼茶,瓷碗沿結(jié)著水珠。唐曉翼接過喝了大半,抹了把汗笑:“得趁天好弄結(jié)實(shí)些,免得秋雨一來又晃悠?!彼锵履瞧路耐恋?,“明年再種些豆角,順著籬笆爬,能擋擋西曬。”
沈星闌應(yīng)著,忽然瞥見他鬢角又添了些白,像落了層沒化的霜。他伸手替唐曉翼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衣襟,指尖劃過他頸間時(shí),觸到皮膚下那道淺淡的疤痕——那是當(dāng)年在山里被蛇咬傷時(shí),他用小刀劃開排毒留下的。
“還記得這疤不?”沈星闌輕聲問。唐曉翼低頭瞅了瞅,眼底漾開笑意:“怎么不記得,你抱著我走了三里地,腳底板磨出的泡比核桃還大?!鄙蛐顷@哼了聲:“誰讓你逞能,非說自己能走?!?/p>
正說著,小柱子媳婦挎著竹籃來了,里面是剛蒸好的槐花糕,還冒著熱氣。“爺爺們嘗嘗鮮,后山摘的槐花,甜著呢。”她把糕放在石桌上,見唐曉翼正盯著枸杞花看,便說,“等結(jié)果了,我學(xué)做枸杞醬,抹在饅頭上肯定香?!?/p>
唐曉翼點(diǎn)頭笑:“好啊,讓星闌多吃兩個(gè),他就愛這口甜?!鄙蛐顷@瞪他:“就你記得清楚。”話雖這么說,卻先拿起塊槐花糕,遞到唐曉翼嘴邊。
秋深時(shí),枸杞紅得比往年更盛,沉甸甸地壓彎了藤條。小柱子帶著孩子來幫忙摘,小家伙剛會走路,搖搖晃晃地?fù)炻湓诘厣系墓?,捏在手里咯咯笑。唐曉翼坐在一旁看,忽然對沈星闌說:“你看這孩子,眼睛亮得像當(dāng)年咱們在溪里摸的魚?!?/p>
沈星闌望著那團(tuán)小小的身影,又看唐曉翼被夕陽染成暖金色的側(cè)臉,心里軟得發(fā)潮。他摘了顆最紅的枸杞,塞進(jìn)唐曉翼嘴里,甜津津的汁水在舌尖漫開。
“明年,教這小子搭棚子?!鄙蛐顷@說。唐曉翼含著枸杞,含糊地應(yīng):“嗯,還得教他認(rèn)種子,哪種飽滿,哪種能發(fā)芽?!?/p>
夜里,兩人躺在炕上,聽著窗外孩子的哭鬧聲漸漸歇了,只剩下蟲鳴和風(fēng)吹藤葉的輕響。唐曉翼的呼吸有些沉,沈星闌摸到他的手,依舊是溫溫的,只是不如從前有力了。
“冷不冷?”沈星闌把他的手往被子里塞了塞。唐曉翼搖搖頭,往他身邊湊了湊:“不冷,有你在,暖和?!?/p>
入冬第一場雪落時(shí),唐曉翼已經(jīng)不大能下床了。沈星闌把炕燒得暖暖的,守在旁邊給爐火添柴。枸杞藤早落了葉,光禿禿的枝椏上積著雪,像一幅素淡的畫。
唐曉翼醒著的時(shí)候,總愛讓沈星闌講過去的事,從山里迷路講到搭起第一個(gè)竹棚,講小柱子剛被他們撿回來時(shí)瘦得像根豆芽菜。講著講著,他就會睡著,嘴角還帶著笑。
這天午后,陽光透過窗欞,在被單上投下格子紋。唐曉翼忽然醒了,精神頭好了許多,拉著沈星闌的手說:“去看看棚子吧,我想再坐坐?!?/p>
沈星闌把他裹得嚴(yán)實(shí),扶到竹棚下的躺椅上。雪剛停,空氣清冽,陽光照在雪上,晃得人睜不開眼。唐曉翼望著光禿禿的枸杞藤,忽然輕聲說:“星闌,你說……明年的芽,能順著今年的藤爬上來不?”
沈星闌握住他的手,指尖傳來的溫度越來越淺,卻依舊帶著熟悉的暖意。他望著那些盤根錯(cuò)節(jié)的藤,聲音穩(wěn)得很:“能,肯定能。咱們的藤,結(jié)實(shí)著呢。”
唐曉翼笑了,眼睛慢慢合上,像睡著了一樣。沈星闌就那么坐著,握著他的手,直到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與竹棚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藤,哪是他們。
開春時(shí),沈星闌獨(dú)自搭了更大的棚子,把新收的枸杞種子撒下去。小柱子媳婦來幫忙,見他對著空蕩蕩的躺椅發(fā)呆,便說:“爺爺,唐爺爺要是在,肯定夸您搭的棚子比去年好。”
沈星闌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陽光:“他啊,總嫌我搭得歪?!?/p>
枸杞藤抽出新芽時(shí),沈星闌摘了片嫩葉,放在嘴里嚼著,淡淡的澀味里,藏著一點(diǎn)不易察覺的甜。他知道,那些纏在一起的根,從來沒斷過。風(fēng)過時(shí),藤葉沙沙響,像有人在耳邊說:“慢點(diǎn),夠不著就別踮腳,我來?!?/p>
他抬頭望去,嫩枝正順著棚架往上爬,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著陽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