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官也好,罪臣也罷,我只要你活著
>江亭晚親手把駱?biāo)谒瓦M(jìn)刑部死牢時,袖中的手抖得厲害。
>世人皆知新科狀元江御史鐵面無私,卻不知他親手釘死的貪官,是唯一知曉他秘密的人。
>“你終于來取我性命了?”駱?biāo)陬i上的枷鎖磨出血痕,笑得像三年前初見。
>直到劊子手刀光落下那刻,江亭晚突然撲上刑臺死死護住他:“貪官也好,罪臣也罷——”
>沾血的官袍下,掉出駱?biāo)谕〝车淖镒C里,夾著宰相通敵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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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雪片撕扯著天幕,撲簌簌砸在刑部高聳的院墻上,積下慘白一層。值房內(nèi),炭火盆燒得通紅,卻驅(qū)不散那無孔不入的陰寒??諝饫锔又F銹、陳年血腥與劣質(zhì)燈油的渾濁氣味,令人窒息。
江亭晚端坐于冰冷的榆木椅中,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桿插進(jìn)凍土的標(biāo)槍。簇新的墨綠色獬豸補子官袍,襯得他面如冷玉,下頜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他面前攤開一份卷宗,紙頁邊緣已被摩挲得起了毛邊,墨字濃黑,沉甸甸壓著駱?biāo)诘拿帧澞婐A,證據(jù)確鑿。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釬,狠狠烙進(jìn)他的眼底。
“江大人,”刑部主事王崇搓著手,臉上堆著過分殷勤的笑,小心翼翼地窺探著這位新晉御史的神色,“駱?biāo)谶@案子,鐵證如山吶!您看……”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上頭的意思,是盡快了結(jié),免得夜長夢多。”
江亭晚沒有抬眼。他伸出右手食指,指腹緩慢地、極其用力地劃過卷宗上“駱?biāo)凇比齻€字,指甲邊緣在粗糙的紙面上刮出細(xì)微的沙沙聲。那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微微顫抖著,像是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壓住某種即將破體而出的東西。半晌,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帶路?!?/p>
“誒!是是是!”王崇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應(yīng)著,躬身引路。
沉重的腳步聲在幽深曲折的通道里回響,與鐵鏈拖地的嘩啦聲、遠(yuǎn)處囚犯含糊不清的呻吟詛咒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地獄的序曲??諝馕蹪岬萌缤痰挠倌啵祀s著霉味、尿臊和傷口腐爛的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毒藥。冰冷的石壁滲出濕滑的水珠,寒意順著官袍的縫隙,毒蛇般鉆入骨髓。
通道盡頭,是死牢。鐵門開啟的刺耳摩擦聲,撕裂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角落里,一個人影蜷縮著,幾乎與濃重的黑暗融為一體。聽見聲響,那人緩緩抬起頭。
鐐銬纏身,鐵鏈深深勒進(jìn)皮肉,在頸項和手腕處磨出暗紅的血痂,有些地方皮肉翻卷,已經(jīng)化膿。原本華貴的錦袍如今破爛不堪,污穢不堪,只能勉強蔽體。亂發(fā)如枯草般糾結(jié),遮住了大半張臉,唯有一雙眼睛,透過發(fā)絲的縫隙,精準(zhǔn)地釘在江亭晚身上。
那眼神,疲憊,渾濁,像蒙了灰的琉璃,可深處,卻跳動著一點微弱、近乎詭異的亮光。他看著江亭晚,嘴角一點點向上扯開,露出一個干裂的、帶著血絲的弧度。那笑容,竟依稀有著三年前初見時的影子——那時駱?biāo)谝簧礤\繡,斜倚在京城最貴的酒樓欄桿上,眼波流轉(zhuǎn),朝著樓下剛下馬的新科狀元遙遙舉杯,笑容恣意如灼灼桃花。
“呵……”一聲嘶啞的輕笑從駱?biāo)谄屏训拇介g逸出,在死寂的牢房里異常清晰,“江御史……終于舍得……來取我性命了?”
他動了動身體,鐵鏈嘩啦作響,牽扯到傷口,讓他悶哼了一聲,額角滲出冷汗。但他依舊死死盯著江亭晚,那點微光在眼底執(zhí)拗地燃燒著,混合著說不清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情緒,直直刺向那個站在光暗交界處的身影?!耙埠谩埠谩彼?,聲音越來越低,像是耗盡了力氣,“死在你手里……總比死在那些……蛆蟲手上……干凈些……”
江亭晚站在那里,身形紋絲不動。寬大的官袍袖口垂落,將他緊握成拳、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的雙手完全遮掩。唯有王崇注意到,這位以“鐵面”著稱的新貴,下顎的線條繃緊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斷。他薄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沉默如同冰冷的石雕。
“江大人,您看……”王崇覷著江亭晚的臉色,試探著開口,諂媚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這地方腌臜,別污了您的官靴。人犯已然認(rèn)罪畫押,證據(jù)也齊備了,按律……該是秋后問斬的,不過嘛,事急從權(quán)……”
江亭晚依舊沒有開口。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濕冷的石地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他徑直走到駱?biāo)诿媲埃瑹o視了王崇的存在,也仿佛無視了這污穢不堪的環(huán)境。
他緩緩蹲下身,目光掃過駱?biāo)陬i間那道被枷鎖磨得血肉模糊的傷口。那傷口很深,邊緣翻卷,膿血混雜著污垢,慘不忍睹。江亭晚的視線在那傷口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猛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寒冰覆蓋。他伸出手,指骨修長,指尖卻在細(xì)微地顫抖。
那微涼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極力壓抑的痙攣,輕輕觸到了駱?biāo)陬i側(cè)滾燙的皮肉邊緣,離那道猙獰的傷口僅有毫厘之距。
“呃……”駱?biāo)诿偷匾豢s,倒抽一口冷氣,身體本能地向后躲閃,鐵鏈又是一陣刺耳的拉扯。他抬起眼,帶著驚愕和一絲被冒犯的怒意,死死盯住江亭晚近在咫尺的臉。這張臉,比三年前更加清峻,眉宇間的霜色也更重了,可此刻,在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駱?biāo)诰共蹲降搅艘唤z轉(zhuǎn)瞬即逝的、幾乎要碎裂的痛楚。
這痛楚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jìn)駱?biāo)诨煦绲念^腦。他瞬間忘了疼痛,忘了屈辱,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荒謬直沖頭頂。他猛地掙了一下,鐵鏈嘩啦啦作響,聲音陡然拔高,嘶啞得如同破鑼:
“別碰我!江亭晚!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臉!”他胸膛劇烈起伏,傷口撕裂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卻仍強撐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血沫,“清名?前程?哈!你踩著我的尸骨爬上去……心里……是不是暢快得很?看著我爛在這泥里……你晚上……睡得可安穩(wěn)?!”
“貪官也好……罪臣也罷……”江亭晚的聲音忽然響起,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在巨大壓力下強行穿透巖石的破碎感,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他全部的心力,“我只要你活著。”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轟然炸響在狹小污穢的死牢里。駱?biāo)诘呐叵┤欢?。他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張著嘴,剩下所有惡毒的詛咒和控訴都堵在了喉嚨口。他怔怔地看著江亭晚,那雙疲憊渾濁的眼睛里,那點執(zhí)拗的微光劇烈地?fù)u曳起來,像是風(fēng)中殘燭,驚疑不定地在江亭晚臉上搜尋著,想找出任何一絲虛偽的痕跡。
王崇更是驚得倒退半步,難以置信地看著江亭晚筆挺的背影,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江亭晚卻不再看他們。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寬大的袖袍拂過,帶起一股冰冷的氣息。他轉(zhuǎn)身,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王主事,按律,死囚行刑前,當(dāng)有親屬或至交送行酒食。此人……”他頓了頓,語氣毫無波瀾,“由本官親送?!?/p>
王崇的臉?biāo)查g皺成了苦瓜,額頭上冷汗涔涔:“江、江大人!這……這不合規(guī)矩啊!他是重犯!上頭有嚴(yán)令……”
“規(guī)矩?”江亭晚側(cè)過臉,冰冷的眼風(fēng)掃過王崇,那目光銳利得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讓王崇后面的話生生噎了回去,“本官,就是規(guī)矩。明日午時三刻,法場,本官親自監(jiān)刑。在此之前,人犯若有任何差池……”他刻意停頓了一下,那無形的壓力讓王崇幾乎喘不過氣,“唯你是問!”
說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朝牢門外走去,墨綠色的官袍下擺翻飛,決絕地割開了身后那片濃稠的黑暗與死寂。
駱?biāo)诎c靠在冰冷刺骨的墻壁上,頸間的傷口在方才激烈的掙扎下又滲出血來,順著破爛的衣領(lǐng)往下淌,溫?zé)狃つ?,帶來一陣陣新的鈍痛??伤杏X不到。他只是死死盯著那扇重新關(guān)閉、隔絕了最后一點光線的沉重鐵門,仿佛要將它燒穿。江亭晚最后那句話——“我只要你活著”——像淬了毒的鉤子,反復(fù)攪動著他的五臟六腑。
“活著……”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江亭晚……你究竟……想做什么?”
絕望的迷霧中,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掙扎著浮起。他想起那份足以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的“通敵”罪證……那份他從未見過、卻“鐵證如山”的卷宗。江亭晚方才那痛苦的眼神,那反常的觸碰,那句石破天驚的話……難道……
他猛地閉上眼,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懼和一絲渺茫到讓他渾身發(fā)抖的希冀,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繞住了他早已殘破不堪的心臟。
一夜無眠。
天光在死牢狹小的氣窗上艱難地透出一絲灰白時,駱?biāo)谝驯淮直┑赝献饋?。沉重的死囚枷鎖再次套上脖頸,冰冷刺骨。他被推搡著,跌跌撞撞地走過幽長的通道,走向那未知的終結(jié)。
外面,是刑部西側(cè)的法場。一片空曠的雪地,此刻已被兵丁和好事圍觀的百姓圍得水泄不通。雪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如鉛,朔風(fēng)卷著殘雪,刮在臉上刀割一般。場地中央,斷頭臺烏沉沉的木頭浸染著深褐色的污漬,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鐵銹與陳年血腥混合的氣味。穿著皂衣、赤裸著半邊臂膀的劊子手,正慢條斯理地用一塊粗礪的石頭磨著手中那柄厚背鬼頭刀。刺耳的“嚓…嚓…”聲,在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瘆人,如同催命的鼓點,一下下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駱?biāo)诒谎航庵?,腳步踉蹌地走向斷頭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冰冷的枷鎖磨蹭著頸上的傷口,每一次摩擦都帶來鉆心的劇痛,溫?zé)岬难粩酀B出,順著鎖骨往下流。可這痛楚反而讓他混沌的意識清醒了幾分。他費力地抬起沉重的頭顱,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急切地在監(jiān)刑臺上搜尋。
找到了。
監(jiān)刑臺高出地面數(shù)尺。江亭晚端坐正中,一身墨綠色的御史官袍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沉肅。他坐姿筆挺,面沉如水,目光平視著前方的斷頭臺,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石像。在他身旁,刑部侍郎和幾位官員正襟危坐,神色各異,有的漠然,有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唯有王崇,站在稍后一點的位置,臉色煞白,眼神躲閃,時不時偷瞄一下江亭晚的背影,又飛快地低下頭。
駱?biāo)诒话粗虻乖诒涞臄囝^臺前。粗糙的木臺表面,殘留著深褐近黑的污漬,散發(fā)著濃烈的死亡氣息。他被迫俯下身體,脖頸被死死卡在木臺的凹槽里,冰冷粗糙的木頭緊貼著頸上翻卷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和窒息感。視野被限制在眼前一小片污穢的木板和臺下無數(shù)雙冷漠、麻木、甚至帶著興奮的眼睛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被拉得無限漫長。每一口吸入的空氣都冰冷刺骨,帶著鐵銹和絕望的味道。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聽到風(fēng)吹過旗桿的嗚咽,聽到人群壓抑的竊竊私語……然后,他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
劊子手提著那柄磨得雪亮的鬼頭刀,走到了他身側(cè)。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濃重的汗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屠夫特有的油膩氣息。劊子手活動了一下粗壯的肩膀,發(fā)出一陣骨節(jié)摩擦的輕響,然后,雙手緩緩握住了沉重的刀柄。
那冰冷的刀鋒,帶著一股森然的寒氣,懸停在了駱?biāo)诤箢i上方寸許的位置。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具象、如此冰冷地緊貼著他的皮膚。
監(jiān)刑臺上,王崇哆嗦著,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江亭晚,又看了看下方,終于鼓起勇氣,聲音因緊張而變調(diào),尖利地劃破了死寂:“時辰已到——行刑!”
“行——刑——”傳令兵的聲音接力般響起,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
劊子手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雙臂肌肉虬結(jié)賁張。他高高舉起了那柄反射著慘淡天光的鬼頭刀,厚重的刀身在空氣中劃開一道死亡的弧線,積蓄著足以斬斷一切的恐怖力量。
刀鋒撕裂空氣,發(fā)出尖銳凄厲的破風(fēng)聲!
就在那千鈞一發(fā)、刀鋒即將吻上駱?biāo)诤箢i的瞬間!
監(jiān)刑臺上,那尊仿佛亙古不變的墨綠色身影,如同被無形的巨力引爆!江亭晚猛地從座椅上彈起,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他沒有走臺階,而是直接縱身從高臺邊緣撲了下去!
“啊——!”人群爆發(fā)出驚恐欲絕的尖叫。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江亭晚眼中只剩下斷頭臺上那道被按伏的身影。他身體在空中強行扭轉(zhuǎn),不顧一切地?fù)湎蝰標(biāo)?,用自己的整個后背,迎向那柄挾著萬鈞之力劈斬而下的鬼頭刀!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鈍響!
刀鋒并未落在駱?biāo)诘牟鳖i上,而是重重地砍在了江亭晚的后肩!巨大的沖擊力讓他身體劇震,鮮血瞬間從撕裂的官袍下狂飆而出,濺了劊子手滿頭滿臉!溫?zé)岬囊后w也噴濺在駱?biāo)诘膫?cè)臉和脖頸上,帶著濃重的腥甜氣息。
江亭晚悶哼一聲,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眼前發(fā)黑,但他雙臂死死環(huán)抱住駱?biāo)?,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最后的屏障,將他完全護在身下。他喉頭一甜,一股腥熱的液體涌上,又被他強行咽了回去。他低頭,對著懷中那張因極度震驚和恐懼而扭曲的臉,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滾燙的血沫和不容置疑的決絕:
“貪官也好——!罪臣也罷——!我只要你活著??!”
嘶吼聲在死寂的法場上空回蕩,如同驚雷滾過,震得所有人都呆若木雞。劊子手握著染血的刀,徹底懵了,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混亂中,江亭晚因撲擊的巨力和刀傷帶來的劇痛,身體失去平衡,猛地向側(cè)旁栽倒。他死死抱著駱?biāo)?,兩人一同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雪地上?/p>
“呃……”江亭晚痛苦地蜷縮了一下,后肩的傷口撕扯著,鮮血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的白雪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猩紅。
就在他身體傾倒、官袍下擺被掀開的剎那——
一疊用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紙張,從他緊束的腰帶內(nèi)側(cè)滑落出來,“啪”地一聲,掉落在被血水浸透的泥濘雪地上。
包裹在顛簸中散開一角。
最上面一張,赫然是那份羅列著駱?biāo)凇柏澞婐A、私通敵國”的“鐵證”卷宗!墨字清晰,指控森然。
然而,就在這卷宗之下,露出的另一張紙,卻截然不同!
那是一封密信!
信紙質(zhì)地考究,邊緣處印著細(xì)微的纏枝蓮暗紋——這是只有宰相府邸才可能使用的私密箋紙!信上字跡狂放狷急,寥寥數(shù)語,卻字字誅心,赫然是宰相親筆寫給北境敵酋的密約!信中不僅提及了此次軍餉轉(zhuǎn)運的具體路線和護衛(wèi)薄弱點,末尾更是蓋著一枚殷紅如血的私印——那獨特的蟠螭紋樣,正是當(dāng)朝宰相權(quán)勢滔天的象征!
寒風(fēng)卷著血腥氣,打著旋兒掠過法場,吹得那散落的紙張嘩嘩作響。
卷宗與密信,一上一下,一罪一證,一黑一紅,如同命運最殘酷的嘲弄,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無數(shù)雙驟然凝固的眼睛之前。
死寂。比之前行刑時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法場。
所有聲音都消失了。風(fēng)聲、呼吸聲、甚至心跳聲,仿佛都被凍結(jié)。圍觀的百姓如同泥塑木雕,驚恐萬狀地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兵丁們握著長槍的手僵在半空,臉上是極致的茫然與駭然。監(jiān)刑臺上的刑部侍郎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倒了椅子,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他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王崇更是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地。
駱?biāo)诒唤ね硭浪雷o在懷中,側(cè)臉緊貼著他染血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急促而微弱的心跳。方才刀鋒落下的死亡陰影和此刻噴濺在臉上的溫?zé)嵫簬淼木薮鬀_擊,讓他大腦一片空白。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地上那散落的紙張,尤其是那張刺目的蟠螭紋密信時,他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極致!
三年來,他為何會突然被扣上“通敵”的滔天罪名?為何所有辯解都石沉大海?為何那些足以致命的“證據(jù)”會憑空出現(xiàn)?為何連他試圖自證清白的線索都會被人搶先一步掐斷?無數(shù)個被絕望啃噬的夜晚里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在這一刻,如同被一道慘白的閃電徹底劈開!答案,血淋淋地呈現(xiàn)在眼前!
“是……是他?!”駱?biāo)诤韲道锇l(fā)出嗬嗬的聲響,破碎的音節(jié)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滔天的憤怒,他猛地掙扎著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封密信,又猛地轉(zhuǎn)向監(jiān)刑臺上那個癱軟的身影——王崇!這個看似諂媚卑微的小角色!他是宰相門下最不起眼卻最聽話的一條狗!所有的構(gòu)陷、所有的栽贓、所有的滅口……那看不見的黑手,原來一直就在身邊!
江亭晚伏在冰冷的雪地上,劇痛和失血讓他的意識在模糊與清醒的邊緣掙扎。他費力地抬起沒有受傷的那只手臂,顫抖著,指尖艱難地觸向地上那封暴露出來的密信。他的動作異常緩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向性。他染血的指尖,最終,沉重地、緩慢地,點在了那枚蟠螭紋的宰相私印之上!
這個無聲的動作,比任何聲嘶力竭的控訴都更有力量!
“相……相爺……”癱軟在地的王崇,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發(fā)出了一聲凄厲變調(diào)、如同夜梟哀嚎般的尖叫,充滿了無邊的恐懼。他手腳并用地向后爬,仿佛地上那幾張紙是燒紅的烙鐵。
“拿下?。 毙滩渴汤扇鐗舫跣?,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扭曲嘶啞,他指著地上的密信,又指向王崇,手指抖得不成樣子,“把王崇拿下!封鎖法場!任何人不得擅離??!”
尖銳的號令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死寂的法場!
“嘩——!”人群徹底炸開了鍋!驚叫、哭喊、難以置信的議論如同海嘯般席卷開來。
“宰相?!是宰相?!”
“天哪!那密信……駱大人是被栽贓的?!”
“江御史……他……”
兵丁們?nèi)鐗舫跣?,潮水般涌向癱軟的王崇,也涌向監(jiān)刑臺,試圖控制局面。場面瞬間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
“走……快走……”江亭晚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貼著駱?biāo)诘亩懫?。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借著混亂的掩護,將一件冰冷堅硬的東西飛快地塞進(jìn)駱?biāo)诒昏F鏈?zhǔn)`、卻因方才混亂而略微松脫的手中——那是半塊邊緣帶著不規(guī)則斷口的玄鐵令牌!
駱?biāo)谥挥X得手心一沉,那冰冷堅硬的觸感如同電流般刺入他麻木的神經(jīng)。他認(rèn)得這令牌!這是江亭晚手中那支最隱秘、只效忠于他個人的“影衛(wèi)”信物!見令如見人!
“東……城門……”江亭晚急促地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腥氣,眼神卻銳利如刀,死死地盯住駱?biāo)?,“有接?yīng)……走!”
巨大的震驚和瞬間明悟的狂潮席卷了駱?biāo)?。江亭晚這三年來的“鐵面無私”,那夜死牢里反常的痛苦與觸碰,那句石破天驚的“我只要你活著”,還有此刻這以身為盾、血染法場的決絕……所有的謎團在這一刻轟然洞開!他不是背叛!他是用最冷酷的姿態(tài),將自己打入死牢這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避開了宰相爪牙無孔不入的滅口!他是在用自己的清名、前程乃至性命作為賭注,在黑暗中獨自穿行,只為了在最后的時刻,于這必死的殺局中,硬生生撕開一條生路!
“亭晚……”駱?biāo)诤韲颠煅?,巨大的悲愴和更熾烈的求生欲如同烈火般燒灼著他的心臟。他看著江亭晚肩頭那深可見骨、還在不斷涌出鮮血的可怕傷口,看著他因劇痛和失血而迅速灰敗下去的臉色,心如刀絞。但他知道,此刻任何遲疑都是辜負(fù)!
混亂是最好的掩護。兵丁的注意力大部分被王崇和那封足以震動朝野的密信吸引,又被洶涌混亂的人群沖撞。駱?biāo)诿偷匾Ьo牙關(guān),眼中爆發(fā)出困獸般的兇光。他用盡全身力氣,趁著按住他的兵丁一時松懈,猛地掙脫!
沉重的枷鎖限制了他的動作,頸間的傷口因劇烈的掙扎再次崩裂,鮮血淋漓。但他不管不顧,憑借著最后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勁,撞開擋在身前的兩個兵丁,踉蹌著、跌跌撞撞地朝著法場邊緣人群最混亂的方向沖去!
“攔住他!別讓要犯跑了!”有兵丁反應(yīng)過來,厲聲嘶吼。
幾桿長槍帶著風(fēng)聲刺來!
駱?biāo)诶仟N地就地翻滾,冰冷的雪泥灌入口鼻。槍尖擦著他的身體刺入雪地!他險之又險地避過,掙扎著爬起,不顧一切地繼續(xù)前沖,身影迅速沒入驚惶四散、互相推搡的人潮之中,如同水滴匯入沸騰的油鍋。
“追!快追!”兵丁的呼喝聲在身后響起,腳步聲紛亂。
江亭晚伏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身下是不斷擴大的、溫?zé)嵴吵淼难?。劇痛撕扯著他的神?jīng),失血帶來的冰冷感正迅速侵蝕著他的意識,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模糊。他看到駱?biāo)谀酋咱剠s決絕的背影撞入混亂的人潮,嘴角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扯出一個極其微弱、卻仿佛卸下了萬鈞重?fù)?dān)的弧度。
視線越過攢動的人頭和揮舞的刀槍,他望向監(jiān)刑臺。王崇如同一條瀕死的魚,被幾個如狼似虎的兵丁死死按在地上,徒勞地掙扎著,發(fā)出絕望的嗚咽。刑部侍郎臉色鐵青,正對著手下官員急促地嘶吼著什么,眼神驚惶地瞥向地上那封如同燙手山芋的密信。
然而,江亭晚渙散的目光,卻穿透了這片混亂,落在了法場入口處。
那里,不知何時,悄然出現(xiàn)了一小隊人馬。為首者并未著官服,只一身深紫色的錦袍,外罩玄色貂裘大氅,面容隱在風(fēng)帽的陰影下,看不真切。但他只是靜靜地佇立在風(fēng)雪中,周身散發(fā)出的那股久居上位的、沉凝如山岳般的威壓,卻讓入口附近混亂的人群下意識地退避開一個無形的圈子。
紫袍人微微抬了抬手。
他身后,一名身材異常高大魁梧、如同鐵塔般的護衛(wèi),沉默地踏前一步。那護衛(wèi)面無表情,眼神如同冰封的荒原,右手卻緩緩按在了腰間佩刀的刀柄上。刀鞘古樸,沒有任何裝飾,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飽飲過鮮血的兇戾之氣。他按刀的姿勢看似隨意,卻隱隱封死了法場唯一的出口方向,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閘門。
江亭晚眼中的微光,在看到那柄刀和那護衛(wèi)按刀的姿勢時,驟然一凝。冰冷的寒意,比失血帶來的更深、更刺骨,瞬間攫住了他殘存的心臟。
宰相府……血屠刀,閻烈!
駱?biāo)诘纳碛埃沧驳爻莻€方向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