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春天總是來得很急,幾場夜雨過后,蟄伏了一個冬天的綠意便洶涌地漫過枝頭。然而,十歲那年的春天,對南懿來說,卻像一場提前降臨的、無聲的寒潮。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焦躁。家里的電話鈴聲變得格外頻繁,爸爸媽媽接電話時的聲音壓得很低,表情凝重,眉頭總是鎖著??蛷d里,那些剛剛適應(yīng)了重慶潮濕氣候的綠植旁邊,巨大的紙箱再次出現(xiàn),沉默而固執(zhí)地張開大口,吞噬著南懿熟悉的一切——墻上她畫的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書架上的童話書,餐桌旁她專屬的小椅子。每一次吞咽,都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敲打著她敏感的神經(jīng)。
阿爾吉先生被提前放進(jìn)了鋪著軟布的行李箱角落,只露出那只標(biāo)志性的耷拉耳朵。南懿抱著膝蓋坐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看著空了大半的衣柜和光禿禿的書桌,一種熟悉的、被連根拔起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她,比幾年前從倫敦來時更甚。這一次,她知道要去的地方更遠(yuǎn),遠(yuǎn)得超出了她小小的想象力——大洋彼岸的美國。她甚至無法在地圖上確切地指出那個點(diǎn)。
她開始沉默,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蝸牛,縮回了自己的殼里。在學(xué)校里不再嘰嘰喳喳,回到家里也只是抱著膝蓋坐在角落,藍(lán)眼睛望著忙碌打包的父母,里面盛滿了無聲的疑問和恐懼。她不再主動跑去樓上找宋亞軒,甚至在他像往常一樣興沖沖地跑下來敲門時,她也只是躲在門后,讓媽媽告訴他自己在睡覺或者做作業(yè)。
直到搬家的前一天,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壯麗的橘紅,卻又透著一股離別的凄艷。最后幾個箱子被搬家公司的人抬上了停在樓下的貨車。南懿家?guī)缀蹩樟耍_步聲在房間里都能激起空洞的回響。她一個人坐在光禿禿的客廳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懷里緊緊抱著阿爾吉先生。小小的身影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單薄無助。
鑰匙轉(zhuǎn)動門鎖的聲音響起。不是爸爸媽媽,他們還在樓下和搬家公司的人確認(rèn)清單。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宋亞軒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里。他顯然是從學(xué)校剛回來,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肩上,額頭上還帶著運(yùn)動后的薄汗??吹娇蛷d里狼藉空蕩的景象和坐在地板上的南懿,他愣了一下,隨即推開門走了進(jìn)來,反手輕輕關(guān)上。
他走到南懿面前,蹲下身,目光與她齊平。沒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臉,少年清俊的臉上帶著一種難得的、小心翼翼的嚴(yán)肅。他看著南懿緊緊抱著泰迪熊的手指,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看著她低垂的眼簾下,濃密的睫毛像受傷的蝶翼般微微顫抖。
“明天……就要走了?”他開口,聲音有點(diǎn)干澀。
南懿沒有抬頭,只是把下巴更深地埋進(jìn)阿爾吉先生柔軟的絨毛里,幾不可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沉默在空曠的房間里蔓延,只有遠(yuǎn)處街上隱約傳來的車流聲。夕陽的光線透過空蕩蕩的窗戶,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南懿,”宋亞軒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鄭重的力量,打破沉默,“你……看著我?!?/p>
南懿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遲疑了幾秒,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眼簾。那雙藍(lán)眼睛暴露在夕陽的光線下,清晰地映著宋亞軒的身影,里面蓄滿了搖搖欲墜的淚水,像被狂風(fēng)吹皺的藍(lán)色湖泊,下一秒就要決堤。
宋亞軒的心像是被那淚光狠狠擰了一把。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而有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南懿,你記住。”
“無論你去了哪里,是在地球的那一邊,還是月亮上……”
“我唱的歌,你一定能聽見?!?/p>
“我會一直唱,唱得很大聲,很大聲……”
“總有一天,我會讓全世界都聽見我的聲音?!?少年的眼神在這一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堅定,直直地望進(jìn)南懿含淚的藍(lán)眼睛里,“那樣,不管你在哪個角落,就都能聽見了。你一聽見,就知道……是我在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