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重得令人窒息。炭火盆里的紅光映照著朱小明鐵青的臉,那份來自高陽西河屯的血書控訴,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他的心頭。駱養(yǎng)性派出的最精銳夜不收已經(jīng)像離弦之箭般射向高陽,但等待真相的每一刻,都漫長得如同凌遲。溫體仁和那幾個言官雖然已被他暫時斥退,但那壓抑的悲憤和沉重的“圣裁”請求,卻如同鬼魅般在殿內(nèi)徘徊不去。
王二…周遇吉…朱小明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紫檀木御案,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真定府風(fēng)雪奇襲阿巴泰的英姿還在眼前,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血書里描述的屠夫惡魔?這巨大的反差讓他頭痛欲裂,更讓他感到一種被愚弄的暴怒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難道,驅(qū)虎吞狼,自己才是那個被虎視眈眈的獵物?難道,這所謂的“忠義”,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幾乎要將朱小明吞噬時,一陣極其輕微、如同貍貓?zhí)ぱ┌愕哪_步聲在暖閣外響起。不是王承恩那種帶著恭敬的細(xì)碎步,也不是駱養(yǎng)性那種陰鷙的無聲,而是一種帶著長途奔襲疲憊、卻又強撐著謹(jǐn)慎的靠近。
“陛下…” 王承恩的聲音在暖閣門外響起,帶著一絲罕見的遲疑和警惕,“有…有密使求見,自稱…奉周遇吉監(jiān)軍之命,有十萬火急密信呈上!”
周遇吉?!
朱小明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厲聲道:“讓他進來!立刻!”
暖閣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一個渾身裹在黑色勁裝、風(fēng)塵仆仆的身影幾乎是滾了進來。來人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異常銳利的眼睛。他顯然受了傷,左肩的衣料被暗紅色的血跡浸透,緊貼在身上。他一進來,便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汗味混合著風(fēng)雪的氣息彌漫開來。
“末將…周監(jiān)軍帳下親衛(wèi)…張虎…叩見陛下!” 來人聲音嘶啞干澀,顯然長時間沒有飲水,他艱難地單膝跪地,從貼身的皮襖夾層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僅有手指粗細(xì)的銅管,雙手高高捧起。
王承恩連忙上前接過,檢查了一下封口的火漆印鑒——確是一個模糊卻獨特的“周”字印記——然后才小心地轉(zhuǎn)呈給朱小明。
朱小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奪過銅管,手指有些顫抖地擰開管蓋,倒出里面緊緊卷著的一小卷薄如蟬翼的素絹。他迅速展開,周遇吉那熟悉的、剛勁中帶著病弱虛浮的字跡映入眼簾。信不長,字跡潦草,顯然是倉促間寫就,字里行間透著極度的疲憊、憤怒和一絲…如釋重負(fù)?
“罪臣遇吉,萬死頓首!高陽慘案,確有其事!然非全軍之罪,乃軍中叛將趙四所為!”
“趙四,原為陜北悍匪,性極兇殘狡詐。受撫后,屢犯軍紀(jì),臣與王將軍念其悍勇,屢加懲戒,未料其懷恨在心!”
“真定大捷后,繳獲極豐。趙四貪欲熏心,不滿分賞,又恐戰(zhàn)后被清算法紀(jì)舊賬。趁王將軍與臣分兵追擊阿巴泰殘部、整頓繳獲輜重之機,竟煽動其嫡系心腹及部分新附桀驁之徒,約五百余人,假借‘奉旨催糧’之名,脫離大隊,奔襲高陽西河屯,行此禽獸暴行!”
“待臣與王將軍察覺有異,率精騎飛馳趕至,慘劇已生!趙四已裹挾部分財貨女子,遁入西山!”
“臣與王將軍驚怒交加!立發(fā)精兵追剿!已于西山斷魂峪,將叛賊趙四及其黨羽三百余眾盡數(shù)圍殲!梟其首級!救回被擄婦孺!余下參與屠戮之脅從兵卒百余人,已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然…慘禍已鑄,百姓罹難,臣與王將軍萬死難辭其咎!馭下不嚴(yán),釀此巨禍,愧對陛下信任,愧對黎民蒼生!唯以叛賊首級及嚴(yán)懲兇徒之舉,稍贖罪衍之萬一!”
“王將軍悲憤嘔血,誓言必以建奴之血,洗刷此恥!臣亦重傷難支,然不敢稍??!大軍暫駐高陽,安撫百姓,收斂遺骸,整肅軍紀(jì)!靜待陛下…雷霆圣裁!”
“此中曲折,字字泣血!伏乞陛下明鑒!罪臣周遇吉,絕筆!”
信箋的最后,似乎被一滴濃稠的墨跡暈染開,如同凝固的血淚。
朱小明緊緊攥著這封帶著硝煙和血腥氣息的密信,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他反復(fù)看了三遍,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在他的心上。
叛將趙四!煽動作亂!屠戮百姓!已被圍殲梟首!脅從就地正法!
周遇吉重傷!王二悲憤嘔血!大軍整肅待罪!
原來如此!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怒、后怕和一絲詭異慶幸的復(fù)雜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不是王二!不是周遇吉!至少…不是他們主使!是那個該死的叛將趙四!是那幾百個喪心病狂的雜碎!
他猛地抬頭,看向地上那個幾乎虛脫的密使張虎,聲音嘶啞而急切:“周遇吉…王二…他們現(xiàn)在如何?!傷勢如何?!”
“回…回陛下…”張虎艱難地喘息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周監(jiān)軍…箭瘡崩裂…又急怒攻心…高燒不退…軍醫(yī)說…說需靜養(yǎng)…王將軍…暴怒之下…舊傷復(fù)發(fā)…口吐鮮血…但…但已無大礙…只是…只是精神…極為萎頓…兩位將軍…深感…愧對陛下…無顏…無顏面圣…” 他說著,身體晃了晃,似乎隨時會倒下。
“王伴伴!快!扶他下去!好生醫(yī)治!用最好的藥!”朱小明立刻吩咐王承恩,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王承恩連忙喚人進來,小心翼翼地將幾乎昏迷的張虎攙扶出去。
暖閣內(nèi)再次只剩下朱小明一人。他頹然坐倒在龍椅上,長長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腔里積壓的巨石吐出。冷汗,不知何時已浸透了他的內(nèi)衫。
不是全軍嘩變…不是本性難移…是局部的、已被撲滅的叛亂!周遇吉和王二反應(yīng)迅速,處置果決!甚至不惜自曝其短,千里迢迢派人送來請罪的密信!
這封密信,來得太及時了!簡直是救命的稻草!
朱小明看著手中那薄薄的素絹,眼中閃爍著復(fù)雜的光芒。憤怒依舊在,為那慘死的無辜百姓。后怕更甚,若非周遇吉和王二反應(yīng)夠快,后果不堪設(shè)想!而此刻,這封密信帶來的,更是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慶幸,以及…一個絕佳的、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臺階”!
他需要周遇吉和王二!需要他們?nèi)恐苹侍珮O,去震懾袁崇煥!絕不能讓他們因為這次意外而徹底離心離德,甚至被朝堂上的敵人徹底打倒!趙四這顆毒瘤,這顆被周遇吉和王二親手剜掉并呈上來的毒瘤,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思路瞬間清晰!朱小明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起來。
“王伴伴!”他對著門外沉聲喚道。
王承恩應(yīng)聲而入,臉上還帶著擔(dān)憂。
“立刻擬旨!”朱小明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明發(fā)天下!”
“其一,嚴(yán)旨申飭平虜將軍王二、監(jiān)軍御史周遇吉!馭下不嚴(yán),致使叛將趙四作亂,禍害高陽百姓!罪責(zé)難逃!著二人戴罪立功!務(wù)必掃清建奴,以贖前愆!待戰(zhàn)事平息,再行議處!”
“其二,昭告天下!悍匪趙四,狼子野心,假借官軍之名,屠戮百姓,罪大惡極!已被王二、周遇吉二將明察秋毫,率部追剿,于西山斷魂峪盡數(shù)誅滅!梟首示眾!脅從作亂者,就地正法!朕心甚慰!高陽罹難百姓,著地方官府厚加撫恤!”
“其三,傳旨嘉獎王二、周遇吉!雖有過失,然剿滅叛賊,撥亂反正,救民水火,功不可沒!著加賞王二白銀五千兩!周遇吉白銀三千兩!其余有功將士,由兵部議敘!望其等戴罪之身,知恥后勇,奮勇殺敵,報效朝廷!”
一道旨意,申飭、平叛、嘉獎!環(huán)環(huán)相扣!將滔天的民怨和朝堂的攻訐,巧妙地引向了那個已死的叛將趙四!既給了天下人一個交代,保全了朝廷招撫大計的顏面,又安撫了王二和周遇吉,給了他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更將他們牢牢地綁在了自己對抗皇太極和袁崇煥的戰(zhàn)車上!
“老奴…遵旨!”王承恩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迅速領(lǐng)命而去。
朱小明再次拿起周遇吉那封密信,看著上面“愧對陛下信任,愧對黎民蒼生”的字樣,嘴角卻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趙四這顆人頭,送得真是時候。一場足以動搖國本的危機,似乎暫時被這顆血淋淋的人頭壓了下去。
然而,他心底深處,那一絲疑慮卻如同水底的暗草,并未完全消散。
趙四區(qū)區(qū)一個叛將,真有如此大的能量煽動數(shù)百人脫離主力,精準(zhǔn)地制造如此慘案?
周遇吉和王二的處置,是否過于迅捷和…“完美”?
這顆“替罪羊”的頭顱,是否真的足以平息所有暗流?
他望向窗外,天色更加陰沉。高陽的血跡或許能被掩蓋,但人心深處的裂痕,卻如同京畿平原上的溝壑,在風(fēng)雪中悄然蔓延。危機只是被暫時轉(zhuǎn)移,遠(yuǎn)未結(jié)束。袁崇煥沉默的營盤,皇太極暴怒的大軍,還有這剛剛經(jīng)歷內(nèi)部流血的“忠義軍”…更大的風(fēng)暴,正在這短暫的平靜下,瘋狂地積蓄著力量。